黃貴權的攝影藝術——代序

(2005.04.28) 五常談藝術

昔日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前者問后者天下英雄誰屬。劉備舉了多個例子,曹操皆嗤之以鼻。最后劉備問:「誰能當之?」曹操以手指一下劉備,再指一下自己,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劉備嚇了一跳,手上的匙箸落於地下,可幸恰巧雷聲大作,有個借口,救他一救。

幾個月前黃貴權和我煮酒論天下的攝影藝術英雄,我說:「惟使君與區區在下耳!」當時黃醫生手上沒有匙箸,也沒有雷聲,竟然面不改容。

當然,我是跟黃醫生說笑。但英諺雲:笑話多少有點真理。藝術有多種,而攝影藝術本身就分門別類:人像、廣告、設計、建筑等攝影,大有學問,皆藝術也。黃醫生和我出身的沙龍攝影,佳作不容易,精品可遇不可求。這裡要談的攝影藝術,是另一種。這是以景物表達感情,作者希望能通過鏡頭把自己的感情傳達到觀看作品的人那邊去。既然以景物表達,作者首先要感受到景物究竟對自己在說什麼,然后才通過鏡頭表達出來。

純為表達感情而操作的攝影者不多,當然不能說止於黃醫生和我兩個,但不多。說過了,攝影者把快門按下去,山是山,水是水,感情安在哉?這樣的作品可以很美觀,正如一些明信片或風景介紹的書籍,好得不得了。但這種作品不代表作者自己的感情表達,幾個或多個攝影者可以攝得完全一樣,分不開來,個人的風格就談不上。每個人對景物的感受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吧。

這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的攝影者務求與眾不同,可惜大部分走錯了路向。他們用技術上的變化(今天用上計算機技術),把山弄得不像山,水弄得不像水,有點整古做怪。這種作品也有可觀的,問題是我懷疑那是作者對景物的真情實感。

成功地表達感情的攝影作品曾經出現過,有兩派。其一是一百年前,攝影藝術興起之初,幾位大師用簡單得彷佛隻有一個小孔的鏡頭,景物攝得模糊不清的,以直覺把作者對光的感受傳達到感光的底片或相紙上。擇其佳構,作品彷佛當時還盛行的印象畫派。其二是二十世紀中葉,美國加州的幾位大師,用十吋大的底片,巨型三腳架,細光圈,把景物攝得比肉眼見到的遠為清晰。這些作品的表表者彷佛同期的美國大家維斯的畫作,達到一個似是而非的層面。

時代轉變了,我們今天變懶了,沒有時間與膽量在帳篷露宿,抬不起十吋底片的照相機與數十公斤的三腳架。黃醫生和我都是懶人。他攝影時是士兵打扮,兩部小相機,幾個小鏡頭,一個輕便三腳架,彷佛是拍攝海嘯,隨時可以奔跑似的。

我跟黃醫生一起攝影過,一連三天,攝水蜜桃與小唐花。第一天我沒有帶照相機,陪太子讀書,看得清楚。他用三腳架,拍攝得慢。顯然,他是細心地品嘗景物給他的感受,彷佛與景物談戀愛,把鏡頭與快門玩弄一番,情之所至才把快門按下去。這種戀愛式的攝法要用頗為長焦距的鏡頭,一時用反射鏡,一時用重曝光,一時以慢快門讓風吹草動。是的,這種攝法非用三腳架不可。黃醫生的攝影是要走到物內去。

陳平說,黃醫生的攝影與我的概念一樣,但處理手法不同。說得對。我也隻為感情的表達而攝影,但手法與黃醫生的各走極端。我喜歡站在場地游目四顧,隻看光,少管其它。因為光的變化分秒不同,動作要快,三腳架就變得縛手縛腳了。我也喜歡用一百年前的古老攝法,加上自己一九六五年想出來的對光的處理,古詩詞不斷地在腦中轉,情之所至,選擇了焦點,就把快門按下去。

朋友,你要認真地嘗試一下表達感情的攝影藝術嗎?這裡提供了兩條路,或兩個法門,你可以考慮。如果要以感情表達景物本身的變化與天然的動態,你要考慮黃醫生的法門。如果要以感情表達光的變幻——包括黯淡的光——又或者要把光夸張一下,你可以考慮我的法門。當然還有其它法門可以考慮,或者還有其它的可以想出來,但黃醫生和我都老了,你自己想想吧。隻要你認為是自己的純真感受,是自己的感情所在,怎樣做都是藝術。

攝影藝術的約束是山是山,水是水;攝影藝術的寬容是不用花多年學習繪畫的素描工夫。但你要想,要想、想、想。當然,基本的攝影技術是學問,可惜科技發達的今天,一般攝影者漠視了起碼的基礎課程。

可以這樣說吧。從表達感情的角度看,攝影藝術的難處自成一家,其易處也自成一家。如果你真的要學,虛心地學,攝影的基礎技術、光法與構圖等,三幾個月的苦功就差不多畢業了。問題是我很少遇上虛心學習的攝影學子。不懂的可以偶得「佳作」,入選沙龍甚至拿個什麼獎,就以「攝影家」自居了。這是攝影的不幸,因為獲獎可能離入門尚遠。沒有其它藝術有這樣的情況。

如果你是聰明人,掌握了基礎的技術,你會開始體會到以攝影表達感情的困難。數之不盡的技術能手,操作多年,攝得不少可以展出的作品,但有感情的沒有一兩幀。這是攝影藝術的困難之處。如果你想通了一種表達的方法,是好是壞作品有點感情,你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這是攝影藝術的容易之處。

黃醫生早年師從鄧雪峰,一個桃李滿門的著重於基礎的人物。后來跑沙龍,打遍天下無敵手,可謂千錘百煉矣。早就青出於藍,十多年來,黃醫生找到以鏡頭表達感情的好去處。今天,他的重曝光法門影響了整個神州大地,而他用的不再產出的二百五十米厘的反射舊鏡頭,市場炒得火熱。

問題是,雖然以同樣手法攝影的人越來越多,但滿有感情作品的,我看來看去隻有黃醫生一個。非技術也,非器材也;天賦也,性情中人也。

是為序。

從天災人禍看炎黃子孫的民族情意結

母親在生時常說:福無重至,禍不單行!像她那個時代的女人,曾經扎過幾天腳的,多災多難是家常便飯了。刻苦、耐勞、智商高於我,但沒有讀過書,算是不識字,奇怪地她可以把整本《聖經》讀出來。生過十一個兒女,身無長物地帶著其中七個逃難幾年,竟然沒有一個死掉。一九九二謝世,活到九十一歲。恨不得母親能活到今天,看到今天的中國。

今年是中國經濟改革的三十周年,也是北京奧運的大日子,雙喜臨門,本應逢凶化吉也。可惜風水不靈,災難特別多。溫家寶真的辛苦了。謹此向先生致意。

這裡不談什麼雪災之類,隻談兩項。其一是三月十四的西藏事件,其二當然是五月十二的四川大地震。好事之徒說「八」字不靈:三一四加起來是八,五一二加起來又是八,而五一二到奧運是八十八天。這裡說說,是借用德國人的水晶球:把不吉的說了出來,大吉大利也。

我不懂西藏的問題,不容易懂,沒有考查過。這裡以之說起,因為炎黃子孫在該事件中支持國家的熱情,遠比釣魚台為甚。有例外的,屬極少數。國內的家樂福的不幸大家都知道,而我認識的身在外國的中國人,沒有一個不破口大罵。我不認為這驟起的國家熱情來自了解西藏,而是起自一般相信有人搞鬼。不一定對,但早不發,遲不發,發於北京奧運之年,推論用不著讀過書。我對政治歷來討厭,但客觀,邏輯從來不錯。邏輯說,如果炎黃子孫對西藏的熱情不變,獨立可以免問。如果有搞鬼,搞鬼中了計!

西藏事件是人禍,四川地震是天災。把二者混為一談,為的是要指出一個重要的共同點:炎黃子孫絕對不是一盤散沙。是的,這個老生常談被地震震得不知所蹤了。比起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封鎖,不可同日而語。動筆寫此文之際,二百多個小時過去,所有國內的電視台還播個不停。外間的傳媒要怎樣攝就怎樣攝。溫家寶身先士卒,十多萬解放軍搏晒命,飛機擲下的物品供給多如雨下,我想,方便面的老板要多捐點錢吧。

有誰聽過在艱巨的環境下傘兵要立下遺囑才去搶救?有誰見過捐錢要排長龍?有誰想到哀悼的三分鐘整個國家停頓?死者死矣,地下有知,當可告慰!

寫這篇文章的起因,是西藏與地震這兩件不幸的事觸發出來的一個現象需要解釋。有點老土的「團結」或「眾志成城」是個現象,說得多,見得少。說老土,因為地球上的政客喜歡這樣說。現象呢?西方的經濟學不容易解釋。

一九七二年艾智仁與德姆塞茨合著了一篇后來很有名的文章,指出合作帶來的產出總值,很多時會比同樣的人數各自產出的總值為高。這是把史密斯一七七六提出的制針工廠的例子加上變化。然而,從中國今年發生的天災人禍導致的炎黃子孫一呼萬應的熱情看,我們看不到有什麼市場有價的總產值可以瓜分。我於是轉到史密斯的另一本書,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來找答案。

大家知道,史前輩認為人的自私會給社會帶來利益,但沒有沖突地,他早些時出版的小書,分析的是人類天生下來有同情心。以他之見,同情心的或濃或淡,在不同的情況或條件下會不同。例如一個人的親屬或朋友遇難,他的同情心會高於不認識的遇難者,會較為樂於伸出援手。由此引申,如果兩個或以上的人,甚至很多人,對同一不幸的事產生了類似的同情心,大家有了共鳴,他們會一起站起來做點事。再推遠一點,如果這共鳴的組合是有民族性的,就變為我在這裡要說的民族情意結了。

奇怪的現象,可不是真的有民族情意結這回事,而是我認為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四川地震之后來得那樣排出倒海!炎黃子孫人多勢眾是個原因,生活好起來了也是個原因。然而,類同的天災人禍在地球上發生過無數次,我們可沒有見過相近的人類共鳴。就是讓你以人口比率打折頭,你也不會找到可以相提並論的。

是什麼原因呢?我認為是中國的文化傳統使然。中國的傳統文化很特別。如果我們拿西方的文化優點來品評中國的,你會覺得中國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如果你像我那樣,在中國的文化傳統長大,在西方二十五年接觸他們的文化,再回頭深入地看中國的,你會感受到有三點與西方的不同。其一是厚。比起西方,中國文化的變化沒有那麼大,也沒有那麼多採多姿,但細微的變化多,積累了數千年,其厚度的確根深蒂固。其二是博。如果你有興趣深入地研究一下二三十年來出土的無數文物,你會發覺地理上相差很遠的不同地區,風格與品味大有共通之處。古時魚雁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其三是純。隻舉一個例子就夠了。這些年我和太太在國內到處跑,什麼古村古廟到過無數。我喜歡品嘗挂著或刻著的對聯。文字水平可以相差很遠,但奇怪的是內容與感受很一致。從山東的曲阜到湖北的黃州到廣西的黃姚,我看到的對聯學問不一樣,但味道大致相同。中國兵荒馬亂的歷史滿是血淚,但從文化的厚、博、純這三方面看,彷佛亂世從來沒有在神州大地發生過。

文化傳統這樣,無疑會大大地減少了炎黃子孫之間的感情傳達困難,有需要時內心深處的共鳴就來得容易了。

民族情意結這回事對蒼生的利與害要從不同的角度看,可以有感人的震撼,也可以殺人如麻。是中國之幸,我認為這次震撼世界的情意表達,基本上是好的。善意明確,感情澎湃。沒有見過那麼多人奮不顧身,沒有見過那麼多的窮人搶著去捐錢。這也讓外間的眾君子體會到,情意如斯,侵犯這個民族可真不易!至於這有說服力的示范值不值得死那麼多人,要問蒼天。我和太太要找機會到教堂,任何教堂,去靜坐一下。我想,是因為這些事,這些情,人類有宗教。

北京的奧運怎樣看了?我不擔心。上蒼無情,但畢竟留個情面:四川的大地震不是在八月發生。我敢打賭,奧運上演時,沒有誰會穿上橙色的衣服在北京招搖過市。

從攝影堆砌說 Google 文章

 

都是數碼惹來的禍!從半導體發展出來的數碼科技了不起,三十年前沒有人會相信吧。我不懂,但效果如何看得到,令人拜服。我的投訴,是這先進科技的存在,往往代替了人的腦子,出現了不是腦子使用科技,而是倒轉過來,腦子被科技奴役的情況。在兩項我算是專家的玩意上,人腦成為電腦奴隸的情況明顯。一是攝影,二是文章。

先談攝影吧。今天用膠卷曝光,沖洗后掃描入電腦,經過電腦修改(稱造片),最后由電腦輸出,激光射印到感光的相紙上。沒有黑房,效果一般比昔日好,而且容易得多。昔日我們在黑房可以修改的,今天的電腦不僅容易,而且很多我們當年辦不到的,今天是舉指之勞了。

我說過,一件作品隻能從作品本身評價,不要管作者是怎樣弄出來的。攝影由電腦造片,這裡加那裡減,更改反差,調校色彩,取消礙眼之物,等等,做來容易,效果往往令人驚喜,比昔日可以辦到的優勝多了。問題是今天的攝影者知道電腦可以做更多的,於是腦子想著電腦可以怎樣做,走上了堆砌的路,又稱「斬料堆砌」。這是從幾張底片選擇局部來組合,砌成一張作品。例如這裡加一隻飛鳥,那裡把山搬過來,總之搬來搬去,百鳥歸巢。

作品要從作品本身看。這種堆砌作品有可取的嗎?很少見到,因為有三個不容易解決的困難。其一是不同物體的光位、大小的比例、焦點的距離、風向的變動,等等,數之不盡的,組合堆砌在一幅作品中,費盡心機可以造得近於天衣無縫,但整張作品看總有點不妥,彷佛有點發神經。其二,這種堆砌作品要用腦,但腦子總是想著電腦可以怎樣砌,可以巧妙之極,但我就是看不出作者有一個純真的創作腦子。其三,藝術是感情的表達,算我麻木,堆砌作品一般看不到作者的感情。

電腦作品不限於攝影堆砌,文章也如是,起碼有四十年的日子了。一九六七年到了芝加哥大學,見到那裡有些研究生,把大量數字送進電腦,回歸統計一番后,寫論文,事前沒有什麼假說要驗証的。我問佛利民:「這些博士生是搞什麼鬼呀?」他回應:「他們把廢物放進電腦,廢物於是跑出來。」然而,教授們不容易管轄一個學生以電腦作出數之不盡的回歸分析,選出好看的,倒過來砌出所謂需要驗証的假說。從那時起,美國不少經濟博士論文是這樣搞出來的,其中精品是好看的廢物。

今天Google當道,神乎其技,要什麼資料或數據一按鍵盤就在熒光幕上出現。一夜之間不少專欄寫手變得學富五車。作品隻能從作品本身看。問題是Google文章往往棱角分明,可以看得出來:數據多但組合生硬,堆砌痕跡明顯,推理邏輯連不起來。

我寫專欄的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是先有題材,也有大概意念,不管結論,隨寫隨想,寫到哪裡就哪裡,初稿后認為需要補加資料,就請同學到網上找,可用的用,不支持的或把文章修改,或說明己見與資料不符。除了客套,不說半句自己不相信的話。文章者,玩意也,心安理得為上。

這裡說的Google文章,說假話更困難。作者似乎先有題材,跟著找資料,容易找,很多的。思想於是由資料擺布。原則上可以寫得好,困難是寫專欄有很大的時間約束,要打通資料的經脈談何容易?作者於是迫著把資料堆砌,但求砌得象樣,驟眼看有學問,但細讀會覺得作者的思想交叉,非縱橫也。

牛頓、史密斯、達爾文等高人當年沒有電腦協助。搞思想創作,今天有人比得上他們嗎?自己當然望塵莫及,但說過了,我是個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