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傳入戲

2009年09月30日

葉問的傳記電影加碼追拍,然而,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還有幾個風流人物,今後可以成為傳記的大片題材?

葉問是功夫之王,拍過了。梅蘭芳是戲曲大師,也拍過了。現代文學,只有一座金礦張愛玲,衍生無窮的話題與迷思,張愛玲這座礦,幾十年來不斷開採,也挖得差不多了。

民國時代的人物。葉問、梅蘭芳、張愛玲,還有小鳳仙和杜月笙,都是上一代的歲月風流。有沒有人想過,再過五十年,中國的電影,想找這一代──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朝代──的人物為題,拍傳記片,有幾個可以入戲?

江湖界,拍賴昌星傳;政界,拍黃菊傳奇,還是五十年後,中國人會對余秋雨的身世和作品,懷有無限的好奇?今天的中國影藝,在拍人物傳記的時候,還可以狂吃民國時代的老本,因為葉問、梅蘭芳、張愛玲,無論現實和戲劇,都是引人入勝的人物──也就是英文所說的 Intriguing──因為引人入勝,所以「可以入戲」( Cinematic),但 Intriguing,又 cinematic的傳記人物?

沒有,因為這是一個平庸枯燥的時代。因為即使文學明星,縱橫四十年代,也只有張愛玲一人可供後世議論,擁有傳奇的市場,沒有人有興趣研究冰心的身世、丁玲的作品,或許,還有一個可憐女子蕭紅,其傳奇的迷思指數,可以與張愛玲相比,但其餘許多人,在民國時代,沒有一個人可以入戲。

成傳、入戲,像上鏡一樣,葉問、梅蘭芳、張愛玲、小鳳仙,杜月笙,都是可以入戲的民國人。巴金、朱自清、賴昌星、葛優、章子怡等,名氣是有了,但無法成傳而入戲。這是中國人才的歉收淡季,其實由民國時代已經開始,但民國還有許多真材實料有血有肉的名士、才人、俠客,因為中國文化傳到那時候,還有一縷濃濃的餘芬。

外國電影可以成傳入戲的人太多了,除了邱吉爾、拿破崙、布殊,只黑奴抗爭,就有馬丁路德金、毛康 X( Malcolm X),還有南非的史提芬貝可夫,都當過傳記電影的主角。將來緬甸的昂山素姬,也必然會拍成人物戲。五十年之後,中國人的下一代想拍這一代的人與事,他們會發覺無人可以入影,無事足以誦傳。這是將來的「危機」,當代的中國人,何嘗有想過子孫下代的幸福,未來的中國觀眾無人物電影可看,誰會在乎?這是連一個葉問,也搶爛了市的理由。

    *(陶傑)

東亞共榮 悔說從頭

2009年09月24日

日本新首相鳩山將訪問中國,會見中方最高領袖。據說此行,會向中國主推銷建立像歐盟一樣的「東亞共同體」。有論者指出,「東亞共同體」就是六十多年前日本軍閥政府發動東亞戰爭倡導的「大東亞共榮圈」的翻版,日本不懷好意,應予抵制。

這種論調,相當幼稚。第一,即使「東亞共同體」就是「大東亞共榮圈」的翻版,也不能就此推斷「大東亞共榮圈」的目標是錯。相反,早在六十多年前,日本人比歐盟更早就發現「大東亞共榮圈」將會是東亞經濟發展的大趨勢,目光之遠大,實在驚人。
有了目標,如何執行?關鍵是當年日本的手段錯了。發動一場戰爭,而且貪勝不知輸,胃口愈來愈大,不但「大東亞共榮圈」葬送掉,還吃了兩顆原子彈,幾乎毀族亡國。
發動侵華戰爭,還要看上集。因為明治維新成功,一八九四年,日清戰爭第一役,日本人全殲中國北洋海軍,膽子大了,認為韜光養晦結束,這時正是跨出日本海,登陸東亞的第一步。
十年之後,爆發日俄戰爭。這次更不得了,創下亞洲人史上第一次以戰爭擊敗白種人俄羅斯的光榮紀錄,比當年成吉思汗遠征匈牙利更威水。日俄戰爭促成了帝俄的垮台,列寧奪權,把俄國引向蘇聯共黨統治的大災難。日本人為了自我擴張,其播下自私而悲慘的後果,禍及鄰國民族的子孫,實在不可原諒。
打贏了俄國,膽子更大。一九三一年,日本索性攻佔中國東北,摧枯拉朽,打麻將「冧庄」,手氣更順,輕易就建立了滿洲國,把溥儀皇帝扶植為傀儡。
侵佔東北成功,導致日本的關東軍政治勢力坐大,三十年代犬養毅和廣田弘毅,兩屆文官政府,路線溫和,都被軍方刺殺。日本進一步走上崇尚武力的激進之路。

本來蔣中正的中華民國政府,就東北之喪失,沒有太大的追究意志,極其量是苟延喘息,東北主權之恢復,「留待下一代解決」。日本佔領了中國東三省,得到了礦產資源,十代也吃不完,本來該有所知足。但關東軍勝利沖昏頭腦,一九三七年發動七七事變,還要南侵華北,這就為日本帝國徹底幻滅,留下伏筆。
從小學常識的角度也知道,以日本一億不到的人口,即使侵佔全中國成功,大陸那麼多省市,數不清的縣村,即使勝利了,如何駐守面積如此廣大的殖民地?每一條村要派日本人來做村督,扶植殖民地精英管治,以香港之成功,理論上行得通,但十九世紀英國擴張殖民地,西佔直布羅陀,東據星加坡,然後看中香港,採用的是針灸原理:只要選對一個穴位,用針㓤,大片領土就會發麻,接受號令。這才是四兩撥千斤之效,像做生意一樣,本錢最小,利潤最大。
日本看準中國積弱,佔領華北,中國半壁江山淪落,蔣介石馬上避走重慶,打武漢炸重慶,日本人打到兩廣,像一個賭徒在葡京一夜之間贏了一億,本來該收手了。但日本還不滿足,還要想把整家葡京的業權吞下來,一九四一年發動太平洋戰爭,更是徹底瘋了。
蔣介石在日記中真相剖白,在太平洋戰爭之前,中國向日本謀和,立場底線是日本退回東北恢復七七事變前的原狀,中方就已經收貨。日本當時如果接受條件,到了今天,滿洲國還不會倒台。一旦轟炸珍珠港,惹火了美國,歐美都向日本宣戰。一九四一年底之後,中國有了白種人撐腰,腰板硬了,提出結束戰爭的條件,是日本交回東三省,繼而還要吐回台灣。
日本人表面很精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賭徒心理就看出,其實笨得不得了。以日本四島的面積,南據台灣,東有滿洲國,不要再貪婪,如此雄厚的本錢,吃足千秋萬世。

六十年回顧,當年的「大東亞共榮圈」,如果以有限的武力推行,繼而以和平手段懾服,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由一股頭腦簡單的軍佬,把國家引向毀滅之路,兩顆原子彈,付出十多萬條無辜的人命,雖換來以後長治久安的理性,但當年如果有點常識,不必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東亞共同體」又刺痛了鄰國的神經。一場中日戰爭,為中國人留下的記憶太慘重。一旦打出「東亞」這個招牌,中國人就想到南京大屠殺,引起心理恐慌。「東亞」什麼的,名稱相當懷舊,像香港也學搞什麼東亞運動會,有一點歷史感的人,就會有錯覺,以為主持開幕式的是香島總督磯谷廉介。
成立所謂「東亞共同體」,根本不可能。人家歐盟,同文同種,都是西方耶教大板塊內的兄弟,歐洲人大事懂得團結,尚且有共同利益。什麼東亞共同體,想把印度和澳洲也歸併進來,野心真大,但不同的宗教文化種族,以日中兩國潛意識只認同自己是東方大國民,東方人之面和心不和、鈎心鬥角的本性,再加上印度人之蠱惑,澳洲白人之三心兩意,什麼「東亞共同體」,如何聚攏得起來?
日本的鳩山,名字沒有取錯,前頭欠了一個「戇」字。人家歐盟,不分國界,還共用一本護照。請日本人想想,將來東亞共同體能共發一本護照,由中國人東渡扶桑,不必簽證在北海道定居嗎?或者印度人毫無節制,跑到澳洲和紐西蘭做移民?
世界走向集體反智,不但香港帶頭,看來還成為一種精神豬瘟,日本人也中了點招。鳩山鳩山,到北京去,舉行胡鳩會,共襄「東亞共同體」的大計,噴噴口水,一邊「胡說」,另一方是名副其實的「鳩噏」。

中國豪俠

2009年09月23日

中國剩下的一條真漢子是誰?是北京藝術家艾未未。

艾未未一臉于思,火爆的性格,敢作敢為的擔當,這樣的人物,真不像中國男人──他不猥瑣,不騎牆,不龜縮,他把一條性命豁了出去,他是一件絕品。

仔細看看他的造型:這個熱血男子,不屬於現代。唐朝的虬髯客、刺客大鐵椎;《水滸》的李逵和魯智深,甚或清末的大刀王五,鐵肩道義的俠客,生死盟交的義人,艾未未是中國豪俠的隔代傳人,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你死了,向他託孤,有他一拍胸膛,你可以死而瞑目。

當「漢子」這種產品在中國庶幾絕種,幸而還出了一個艾未未。在這個硬漢的身上,傳承了燕趙悲歌之士的悲壯,重現了唐宋風塵俠客的英魂。尤是之故,艾未未的出現,令人相信中國還有希望。

難得的是,這位俠客宜動宜靜,他是設計師,也是關懷弱苦的行動派。他不為名利,只知道義所在,生命在所不計。他堅持原則,看不過眼的事情,他要揚聲。

外國朋友來到,我向他們推介一位真正的中國男人,就是這個北國的漢子。到了中國,想辦法結識他吧,與他交往,你就知道二千年前的中國人,跟現在不一樣。

他的爸爸是詩人,沒想到養育了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無論豹隱江湖,還是俠行市賈,艾未未是血性和良心的代表,北方有這樣的男人,如此剛勇的氣質,他在危難和困厄中默默活出生命的光輝。

艾未未是民族的真品牌,國家的真驕傲──如果你還相信國家民族的話。他令香港的小男人益發猥瑣,無地自容。因為他的睾丸酮和良心並發,他的毅力和品格並高。當代還有這樣一位豪俠,如在黑暗的長夜見電光,如在翳悶的濁世聞風雷。願上天降佑於這位俠士,願他的義勇得到回報,願他安全,而且找到他的理想,因為黑夜盡處,我們相信,必是曙色漫天的黎明。

    *(陶傑)

舞者與我

2009年09月17日

明星柏德烈史懷哲逝世。胰臟癌是不治之症,全球的影迷都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很失落。

因為他不止是演員,還是舞蹈好手,史懷哲的一生,讓後人記住的只有《辣身舞》和《人鬼情未了》。
《辣身舞》是小本製作,一個猶太女人的醜小鴨自傳:她想學舞蹈,遇到一個自閉而壞脾氣的舞師。最後,他教會她跳舞,她卻教會他成熟的人生智慧:不要那麼孤憤,要放開心胸,張開雙臂,走向世界,也讓世界踏着音樂的拍子,融入自己。

《辣身舞》當年是一部革命之作:很少電影把雙人舞拍得像男女做愛,一搭肩膊,一摟腰肢,強壯的手臂蛇游千迴,帶着鬚根的下巴豹俯三狄,少女觀眾看得目迷神眩,心海掀起波濤萬卷,當音樂嬝嬝地散去,看着銀幕上柏德烈古銅色的肌膚,在歡樂的高潮中徐徐盤旋下來,哪一個女人的心海上,此時不淚灑峯壑,現出一道雨幻的彩虹?

《辣身舞》的女主角是誰,沒有人再記得,只知道柏德烈才是銀幕的王者。把舞蹈從殿堂帶入民間,《辣身舞》不是第一齣,這一代,《周末狂熱》的尊特拉華達也是同一條路子,但那一齣,是在慶祝頹廢,《辣身舞》卻是對希望的歌頌。
《周末狂熱》的人物是人物,觀眾是觀眾,《辣身舞》卻邀請觀眾走進暈眩的光影裏一起歡跳,一齊感受生活的澎湃,一起摩挲淚光之後色相幻映的那道彩虹。

到了《人鬼情未了》,舞蹈家忽然靜下來,把一切動感,沉澱為一場戀人四肢交擁、呼吸相纏的製陶著名的一幕。
監製和編導很聰明,把《辣身舞》裏的動感,化為飛旋的漿泥在甕裏的一首褐色的情詩。觀眾想起為這位情人的前生而興懷念之思,又為他死後化為一縷癡魂的後世,大起哀戚之感。

有才華的人,為世界帶來歡欣,他的胰臟癌,又牽動了人間幾許愁腸。二十年前,我們在柏德烈旋風的身影下相遇,在柏德烈強壯的肩膊和狄美摩亞一頭短髮的溫柔中相愛,在音樂中共浴,在戲院的黑暗裏,也十指緊扣,宣慰着彼此的手。當舞榭音寂,當我們在人鬼冥隔的故事中沉思,在歌舞中領悟了生命的意義,舞蹈情人卻卸妝下台,剩下華燈數蕊,清淚千行。

    *(陶傑)

鳩山正讀

2009年09月15日

日本首相鳩山,粵語怎樣唸?
不是說要「正音」嗎?香港的電視台和電台廣播人,多年來都裝扮語言學家,發音知識份子,把「機構」唸成機「夠」。

既然機「構」的正音是機「夠」,子音從 G,不是 K,那麼日本首相鳩山,明明該讀成 Gull山,怎麼反變成「溝山」?

鳩,音「 㞗」,不錯,就是與粵語裏的男性生殖器同音。 㞗呀 㞗的,電視的新聞小花,個個皮嬌肉嫩,難怪把這個字視同「敏感」,硬要把一個鳩山,唸成「溝」山,她是小花嘛,哪能說髒話?

然而,不是要正音嗎?鳩山的正音,明明是 Gull山,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新聞小花唸稿的時候,只要腦海中想着「關關睢鳩,在河之洲」,想着「鳩」是詩經裏唸誦的那種浪漫鳥,而不是男人褲襠裏的那隻毛茸茸的鳥,就能繼續保持純情,光明正大唸出來。

只要心中無 㞗,不想着男人老狗的那話兒,口中就有鳩。叫新聞小花把這個正音唸出來,不是要她接受強姦,怕什麼?

香港的電子傳媒工作者,有幾分真正的專業,真鳩不怕紅爐火,從這個正宗的讀音,一下就戳露了底。國語唸這個「鳩」字,從「九」,樣板戲《紅燈記》裏的奸角日軍隊長,就叫做鳩山,與男主角地下黨李玉和鬥法,鳩山請李玉和吃晚飯,實際上就是要拘捕李英雄,李玉和出門前,喝了他媽李奶奶送他的一碗酒,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與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這就是國民教育、通識教育了,鳩山就是 Gull山,有什麼難以啟齒?鳩山訪問北京,與中國總理會談,就是「溫鳩會」。鳩山如果接待台灣總統馬英九訪日,跟小馬哥會談,就是「馬鳩會」或「九鳩會」。鳩山首相訪問美國,與奧巴馬會晤,怎麼說呢?猜對了,就是美日領袖的「巴鳩閉門高峯會議」。

香港的電視新聞廣播人,正音誤讀,禍害學生。為什麼電視記者在新疆被公安嚴打?祖國的公安打你,就是懲罰你把「鳩山」唸成「溝山」,打得好。

    *(陶傑)

點解認為是抹黑?

2009年09月12日

有一位先生,姑且稱他為 A先生,被人懷疑他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他的反應是跳起來叫:懷疑他的人,有意抹黑他。

這樣的反應,怪之極矣!所謂「抹黑」,是指將一個人沒有做過的壞事,硬加在那個人頭上,這才叫抹黑。請注意,必須是壞事,才叫抹黑。若是好事,例如將一個人稱為大慈善家,不論這人是與不是,都不能算是抹黑了這個人。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了。所以, A先生一被人指為可能是共產黨員,就大叫被抹黑,這反應就極怪。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唯一的原因,只會是他心目中,認定了做共產黨員是壞事,就算不是大壞事,也一定是小壞事或中壞事,和嫖幼女,貪公帑差不多,這才會叫屈,覺得被抹黑了。除了這個原因,想不出第二個原因來。

然而,那就使事情更怪異了。因為,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當中國共產黨黨員,都不應該是壞事啊!雖然有不少共產黨員幹了不少令全人類都蒙羞的壞事,但那也絕不能理解為共產黨員就是個污名,和強姦犯類似,一被人當作共產黨員,就跳起來說被抹黑。

中國共產黨是中國憲法規定的唯一永久執政黨(斗膽加上「永久」二字),偉、光、正,知道八榮八恥,站出來在國際各界代表中國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無一不是共產黨員,那是光宗耀祖的身份,就算不是共產黨員而被人當作是,也應該心中竊喜,來個笑而不答,那就正常了。

如今 A先生有這樣異常反應,說明他對中國共產黨不但毫無認識,而且有極反面的理解,從他身上,可以看出,早些日子中央大員指示要在香港壯大愛國力量,真是英明。至少,要人人感到被人當作共產黨員,不是抹黑,那才會有愛國力量的產生啊。

    *(倪匡)

神魔有道 變幻無窮

2009年09月10日

塔倫天奴的《希魔撞正殺人狂》無疑是今年歐美最受談論的爆炸之作,理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所謂嚴肅題材,在塔倫天奴的鏡頭下,破天荒第一次變成諧趣鬧劇,在歐美戰後現代史上,不是一件小事。把納粹屠猶,當做鬧劇來表現,這是什麼意思?荷李活是猶太人天下,塔倫天奴真是隻手遮天。在中國人社會,誰膽敢如此?更不要說什麼建制政府明光社之流的道德團體,必定會跳出來喝罵指點。

塔倫天奴的新作,令歐美許多人看了確實不舒服:猶太人給曲線醜化成一群猥瑣小丑,雖然屠猶的希特拉也好不到那裡。在塔倫天奴的眼中,第二次世界大戰,早已成為歷史,塵封六十年之後,就像超級市場的食物,過了試用期,屠猶的歷史慘劇,經過六十年,傷痛結痂早已經平復了,塔倫天奴大逆不道之處,是認定六十年是一條記憶淡忘的塵封線,可以拿出來嬉笑娛樂了。
《希魔撞正殺人狂》正揭示了人性的弱點:什麼南京大屠殺,過了若干年不也就塵封為像「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一類的歷史教科書上的「事件」嗎?成吉思汗由蒙古西征,沿路上殺人如麻,燒村滅戶,不知屠殺了幾多百萬老弱婦孺,其罪行比南京大屠殺殘酷百倍。今天,看看中國人的歷史教科書,無不把成吉思汗奉為「炎黃子孫」。成吉思汗是為蒙古種的中國人出一口氣一直打到歐洲的「意淫英雄」,到了元朝,立時人格分裂,漢人的歷史,則還是「八月十五殺韃子」地把蒙古人當做未開化的蠻族。

《希魔撞正殺人狂》對人性道德底線的挑戰正在這裡。塔倫天奴有意無意地指出:對於歷史的血腥記憶,無論多麼「慘痛」,只要時間拖足,都會名正言順地淡忘。西方視為禁忌的納粹屠猶罪行,也不例外。
《希魔》一片,開頭一場,就是要以嬉笑無厘頭的筆觸,描寫納粹屠猶。一伙猶太人躲在法國農莊的地板底下,納粹軍官來搜查,與窩藏猶太人農夫表演了一通談論老鼠的迂迴曲折的幽默對白。當觀眾心儀於這個口才出眾的納粹軍官時,忽然機關槍一陣掃射,地板底的猶太人像老鼠一樣被殲滅了。這場戲到底是控訴納粹的殘暴,還是證實猶太人之猥瑣?屠猶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曾在煉獄中險死還生的上一代,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塔倫天奴在此時放膽大幹,此一歷史的計算,比電影本身的風格設計精明百倍。

近年荷李活是不是對納粹德國出現了曲線的「翻案風潮」?這樣的問題,自然是充滿中國式思維的偏狹。納粹的罪行早已定案,不必質疑,但藝術創作卻可以在此大前提下探討人性的私秘之處。《讀愛》表達了對一個納粹前女獄卒的同情,還有辦法賺人熱淚,這樣的題材三十年前不可思議,今日還收個滿堂紅,創作自由無底線,此之謂也。

《讀愛》和《希魔》有沒有間接頌揚「納粹」呢?只有傻瓜才會有這樣的幻覺。問題是兩齣戲,對待納粹和希特拉與以往不同。看在衞道之士的眼裡,早痛苦得五官扭曲,氣得呱呱大叫了。但在西方社會,雖有一陣議論,作品還是可以如常公映。特區的庸官們,看一看吧,這就是真正的創作工業了,有框條,就沒有真正的創意,以有限的見識,又怎會看得出什麼名堂?
《希魔撞正殺人狂》,連片名也迎合反智,以錯誤的英文拼出來《 Inglaourious Bastcrds》。這誤拼當然是有心借古諷今。片中的畢彼特雖是猶太游擊戰士首領,但說話鄙俗,反應遲鈍,完全是二十一世紀美國大都市裡暴飲暴食漢堡包和可口可樂長大的無腦癡肥反智一族。以歷史為題材,折射的是今日美國歐洲之間的文化落差。美國人再「正義」也是滿嘴狗屁,詞不達意,歐洲人再「邪惡」如納粹,也出口文雅,思路清晰。

塔倫天奴與其是曲筆為什麼納粹平反(這個名詞充滿了中國式思維的厭惡指數,用在這裡,益見其謬),不如說是別有懷抱,對美國現代物質文明之自嘲。即使讓你盡情發洩,阿 Q式精神勝利,在片中狂轟濫殺了希特拉,也不表示畢彼特之流代表了正義,因為他下令游擊隊:德國人捉來一個,剝一張頭皮,正是影射小布殊「以暴易暴」的伊戰邏輯。《希魔撞正殺人狂》表面嬉笑胡鬧,看深一層,不無悲天憫人的情懷。
塔倫天奴的新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所謂「記憶」寫上了句號。他故意向全世界宣布:納粹屠猶的禁忌,現在到了解封期了,就像宣布休漁期之終結。當中國人還把一齣《南京•南京》當做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探討導演陸川的所謂「另類角度」的低 B話題時,西方電影面對類似的「敏感題材」,早已像孫悟空一樣十萬八千里飛躍到一個新階段了,這就是文明的進步。

夢 詐

2009年09月09日

誰是下一任特首,現在的候選人,到底是哪一個黨的地下人員,時至今日,已經無關重要。

在政治的世界,平庸和災難時時重複。「選民」滿懷希望迎來一個領袖,過幾年,泡沫幻滅,新人上台,失望又轉化為希望,都只是泡沫的另一次重複。

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有一卷著作,叫做《冥想錄》,其中有一章,探討過夢與現實的關係。笛卡兒的理論,引申這樣的故事──有一個人,從惡夢中大叫一聲,滿身冷汗醒了過來。

他剛剛夢見一頭狼魔,衝進卧室的窗子,撲上他的牀,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咬成碎片。他拼命反抗,但狼魔還是把他咬得遍體鱗傷,他感覺到狼魔的尖牙齒和利爪撲咬時的創痛。

然後他在極度驚恐中醒來,坐在牀頭,大口喘着氣。他環視四周,他的睡房還是原狀,窗子雖然打開,夜風徐徐吹進來。他鬆了一口氣,幸好那只是一個惡夢。

但是,忽然之間,窗外一陣怪吼,一頭真的狼魔飛撲進來,衝上他的牀,張開大嘴,向他揮爪攻擊。由於剛剛夢到過同一樣的惡境,這一次,來真的,恐懼比在夢中更甚,感到更加無助。

就在危險關頭,他忽然又醒過來,冷汗比剛才更多,心跳更快,撕肝裂肺的驚怖更甚。這時他才發現,剛剛第一次,他沒有真正醒來,他上次的驚醒,不是真的。而是仍在夢裏。換言之,他做了一個「夢中之夢」。

他鬆了一口氣,環視四周,看見睡房環境一切如故,窗子仍打開着,夜風徐徐吹進來。他很高興,剛剛畢竟是一個夢。

但隨即他又驚駭莫名:一切都完好無事,但誰能保證他這次真正的醒了過來?他還會不會依然身在惡夢裏?他怔怔看着睡房的窗子,雖然一切平安無事,但冷汗又滲出來,他在靜靜等待狼魔的第三次降臨。

有沒有做過惡夢中的惡夢?心理學家認為,這種現像叫做「假醒」( False Awakening):以為剛從夢中醒來,一身冷汗,哪知道夢中的情節完全重複一次,通常還是驚慄的惡夢。醒來的時候,怎知道是真的醒來?甚至誰能真正確定,他這一生不就在不斷重複的惡夢裏,從來不曾醒過,也永遠不會醒來?

懂得一點哲學,就了解中國人的政治,一百五十年來,不知有幾次狼魔入侵,中國人一身冷汗,又不知自以為醒過來幾次?真正醒來的,是那些最終取得加拿大和美國護照,又隔洋遙看他曾經一度的睡房的人。當然,如果他還一頭鑽進那邊的唐人街,他還是沒真正醒來。

    *(陶傑)

天地一草堂

2009年09月01日

在珠江三角洲,有一個「小金庸」,年方四十,不是武俠小說寫得跟金庸一樣高,而是五官長相,生得與查先生少壯時一個模樣。尤其一對上翹的劍眉,天生異相,一看叫人嚇一跳,以為是查先生另一個兒子。

「小金庸」雷州半島人,名叫陳宇,是中國七十年代後出生的企業家,開創了一種酒,叫做「諸葛釀」,成功之後,全國競相仿冒。「小金庸」訴諸法律,擺平盜版,然後又轉行發行香辣醬,賺了錢之後,以他爺爺的名字,開了一家草堂。

草堂像馬會一樣,向會員開放。凡是小金庸看得起的文化名宿、詩人騷客,堂主都會發出煮酒帖,邀請來草堂一聚。

堂主逢人相告:小時候在雷州,他是農民,種田養雞,因為父親喜歡三國,叫他看書。他情迷諸葛,長大之後,就承包了一家酒廠,出產白酒,取諧音為諸葛釀。

陳宇跟一般的大陸商人不同,不愛收集法國名牌,手腕上也不見金勞,四十不到就有了產業,反而想到退隱江湖,建了一座草堂,不叫 CEO,自稱堂主。

有民族文化氣節的人,比較令人佩服。「身為江湖的管理人,宋江就是梁山泊忠義堂的堂主,何必事必都 CEO?中國時興叫張總、李總、陳總:我叫你做陳堂好了。」堂主聽了,引為知音,自然大樂。

中國七十年代後生的一代,經歷過農村最艱苦的時世,幸好毛澤東在最適當的時候死掉,又遇到「改革開放」,這一代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都吸收了精華,就像英文說的: Have the best of both Worlds。他們做生意有拼勁,也喜歡讀書。跟這一代新興企業家聊天,他們第一句就強調自己是農民出身,賺了錢,就要追求知識。

這是香港同一代人無法競爭的地方。七十年代出生的香港人,是吃自助餐的一代,成長時衣食不缺,還有九年強迫免費教育,不像大陸的同齡人,十六七歲,社會就出現巨大的變動,其中波濤洶湧,煉淬人才。

諸葛亮是知識份子,也是種田出身的,「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漁樵耕讀,耕讀本來就是一種生活境界,後來才有了什麼士農工商的階級分野,毛澤東把「知識份子」和「工農」對立起來,把大學生下放勞改,中國的經濟,由耕讀之別,變成城鄉之差,農民就淪為賤民。中國文化「復興」不了,關鍵在此。生意人開了一家草堂,激發思考,然而草堂四野到處地產項目,也沒有了田園。這些問題,再探究下去,就說來話長了……

    *(陶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