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得型

2009年05月28日

盧武鉉跳崖斃命,隔岸觀喪,不是壞事,因為世界上少了一個平庸的政客。

這個搞笑世界,三流的領袖越來越多,競選時吹水,一嘴巴口號理想;當選之後胡混,遍地敗政劣績;下台之後一查,幾個美國瑞士銀行戶口都是貪來的現金。像盧武鉉這種電視新聞的泡沫人辦,看了《霜花店》,咦,南韓男人長期還有那麼奇醜的,污染國際視聽,長達數年,盧武鉉跳崖了結,不能不叫人暗中舒一口氣,冥冥之間,到底還有一點點天理。

盧武鉉的厭惡指數高,除了這個男人奇醜、打破了香港人看慣韓片的性幻想,一個腦袋還很笨。在北韓的金正日面前,盧武鉉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羣。百般討好,四方巴結,最後與老婆手拖手越過板門店,像朝聖一樣,向小金跪拜輸誠。

送錢送糧,卑躬諂媚,有沒有回報?沒有。盧武鉉跳崖死了,金正日地下核試爆,為這個笨蛋送喪,人心大快,金主席真是有型。

中美有核彈,北韓和伊朗為何不可以有,不就是種族歧視嗎?

北韓爆核彈,世界大戰的風險又增一分。《中國不高興》的五位公共知識憤青,該高興一點點了──沒有一場大戰,中國不能在火浴中重生,成為一隻真正崛起的鳳凰。沒有經歷過戰爭,是我們這一代最大的遺憾。

北韓核爆,無辜的日本受威脅最大。北海道的溫泉、新宿的地下街、京都的櫻花,全都是香港人的最愛。香港人要支持日本堂堂正正軍事 衞國:修改憲法,擁有核武器,保障東瀛遊和新華旅行社每天出團的日港親善消費通道暢通無阻。

日本擴軍,會不會反過來威脅世界?當然不會。看了國產片《南京!南京!》最後一段日軍大鼓慶典的經典戲,還原歷史真相,日本皇軍剛烈高潔,是一支威武之師,片中飾演日軍主角的那位新進日本明星,叫做中泉英雄──看,日本明明有許多人叫「犬養」,中國導演偏要找一個「英雄」來扮演高大有型,還有幾分劉華式的憂鬱,把油尖旺少女看得心底尖叫,日本擴軍對付北韓,主持公道,我們香港人一千一百個放心。

奧巴馬破口大罵,南韓一片恐慌,但金正日這位真英雄,不就是「六方會談」製造的?經濟制裁北韓,不就是硬要把北韓百姓餓死嗎?太殘酷了。金主席日益消瘦,健康令人擔心。親愛的領袖,保重呀,在這個混帳的世代,需要一個這樣入型入格的人物來清場。

    *(陶傑)

最上鏡之城

2009年05月26日

《天使與魔鬼》無論好不好看,還是值得買票進場,因為戲的背景是羅馬。
羅馬是全世界最上鏡( Most photogenic)的城市。不錯,女人講上鏡,城市也有上鏡頭的,羅馬第一,巴黎才是第二。

一齣戲不管多爛,只要在羅馬取景,一定能加分。香港女人到外面旅行,首選羅馬,在街頭隨便找一尊雕像前一站,即使一身粉紅的尼龍外套,一件哈嘮 Kitty T恤、一對波鞋、一個慣常的電視藝人 V字手勢,多麼惡俗的外表,也能被羅馬洗掉三分。

因為在這座兩千年的古城,米開朗基羅和貝尼尼的靈魂常在,為全世界追求廉價浪漫的消費者,提供一份救贖。在羅馬取景的電影,能令男女主角增值,像柯德莉夏萍的《羅馬假期》;像神一樣,羅馬這個城市能為有心的創作人扶一把,令他不朽,像費里尼的《

羅馬》。向羅馬上一炷香,只要肯花錢,而且誠心,他多少會保佑你,讓後世的人記住你的名字,當然,大前提還是因為羅馬。

還有一齣在羅馬開拍的文藝片,叫做《許願泉》。戲很普通。主題曲唱到今日,誰不相信羅馬有神明?因為歌詞就是得力於這座古城的靈感:
「三個銅幣,投在噴泉裏。三個銅幣,都在尋找快樂。三個滿懷希望的情人,噴泉會保佑誰?

三顆心,在噴泉裏。三顆心都在尋覓歸宿。靜靜躺在泉水深處,在羅馬的心底。三個銅幣,只有一個願望能成真;三段戀情,泉神只會保佑一個情人。會是我的那枚銅幣嗎?會是我嗎?」
只能由法蘭仙納杜拉原唱,傳奇的歌手,傳奇的城市。

羅馬這座城市本來就是神明,令哪一齣戲都增值。連打功夫的李小龍也明白這個道理。《猛龍過江》巴巴的跑到羅馬取景,李小龍還要讓自己和羅禮士在鬥獸場決鬥。戲本身有點掃興的地方,是講唐人的餐館讓黑幫收保護費。羅馬這座城市怎可以跟中菜館的一座

關公像並置?即使如此,在鬥獸場裏,李小龍一把扯下了對手的胸毛,瞪着眼,一口氣吹掉,也有型死了。因為這是羅馬。

    *(陶傑)

換一個角度看日本鬼子

2009年05月21日 坐看雲起時

電影《南京!南京!》在國人之間引起熱議,基本的理由,據說就是「換一個角度」來呈現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的史實。
「換一個角度」五個字,力量萬鈞。「換一個角度」,不只對於導演和攝影師,超越了中國人作為死難者的立場,還轉移到作為敵方的日軍心理層,再現南京大屠殺對人性心靈的震撼。

《南京!南京!》成為中國電影史上一部爭議之作品,因為換一個角度看歷史,換一個角度看社會,換一個角度看人生,原來會那麼尖銳地觸動許多人脆弱的神經。大陸的老革命和憤青,看慣了五十年代《平原游擊隊》裡的松井,《小兵張嘎》裡的龜田,樣板戲《紅燈記》裡的鳩山,對於「日本鬼子」的形象感覺,如果不能一下子完成「思想的飛躍」,恐怕就不能接受《南京!南京!》裡由日本俊俏小生中泉英雄扮演的日軍角川。
「換一個角度」,對於《南京!南京!》的導演和攝影師,要取得當局的准映批文,固然舉步維艱:在電影上映之後,對於未能「換一個角度」看電影而思考的觀眾情緒的反應,也不無惶恐——在「那個萬馬齊瘖的年代」,恐怕角川的扮演者中泉英雄的名字也夠給導演「上綱上線」的;找一個日本人來演日寇,為什麼偏要找一個叫「英雄」,不挑一個叫「犬養」的?看,導演美化日寇侵略的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做中國人可憐,身為中國的創作人,更慘。《南京!南京!》的導演陸川之不幸,是因為他像張藝謀一樣,是中國的電影人,不幸中之小幸,是他只有三十九歲,沒有經歷過「文革」,不可能想像在他出生之前,一齣描寫淮海戰役的大陸電影《紅日》,也曾因為將片中的國軍將領張靈甫的形象表現得「過於高大」瀟灑有型,而被打為「毒草」,深受另類憤青紅衞兵的批判。看《南京!南京!》的時候,在電影院裡,看見日本俊男中泉英雄,上一輩的人想起中國老一輩演過「日寇」的演員方化、葛存壯、袁世海,而深為中國電影這一大飛躍而感觸。

因為「換一個角度」,古往今來,可以是人命攸關的——大腦是用來思想的,但思想萬一衝出了人為的牢籠,弄得上了斷頭台,頭顱掉下來的剎那間,如果眼睛也能轉動,不就是換了一個全新的低角度,來與一片血腥的土地訣別嗎?對於地球的存在,哥白尼與伽利略,何嘗不是想換一個與梵蒂岡當局不同的角度來探討?人類的起源與進化,達爾文何嘗不是想換一個生物的角度來解釋?當神權壟斷了一個絕對的角度,普天之下,只有舊約聖經「創世紀」的一個視角,從歐洲的中世紀,到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硬是有那麼多不畏死亡的孤獨者要「換一個角度」來探討真相和真理。
閣下當然無意把陸川先生的電影成就,與這些孤獨的智勇之士的劃時代理論來相比。畢竟《南京!南京!》只是一齣電影,電影在本質上,是一種商品。按照美國自由左派知識分子的眼光,如果連《一百萬零一夜》也是以暴露孟買的貧苦為手段,全球票房紅火而致使編導狠賺了一筆,而被批評為向第三世界的貧困族群的心理傷口上灑了一把鹽;《南京!南京!》大陸票房獲利,也會令人確信,電影的投資者和編導,不無「在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屍骨裡淘金」的商業動機和道德矛盾。陸川當然不是哥白尼或達爾文,但從中國五六十年代電影中的「日本鬼子」老松井、小龜田、小鳩山,到今天中泉英雄扮演的角川,「日寇」也不光是狂喊「八格也路」、「游擊隊大大的有」的妖魔,而居然也有那麼一兩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善人,《南京!南京!》的中國「電影成就」,就像一九六九年美國太空人登陸月球時的一句名言:「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於是,在「換一個角度」之下,為了照顧「中日外交關係」,《南京!南京!》竟然也呈現了一點點日本官方的剩餘話語權——除了影片結束前日軍祭祀亡靈的一場大鼓秀,呈現了「大和武士」的陽剛之美,電影並沒有提示或強調中國在南京大屠殺死難人數「三十萬」的官方數字。在「換一個角度」之下,片中遭到日軍強姦的「慰安婦」,大多面貌娟秀,有一兩位還讓人覺得如果跟英俊的角川配對上了,甚至是「金童玉女」的「天作之合」,日軍畢竟不那麼「禽獸」了,倒有點「人之常情」。
電影上映之後,不少觀眾表示「導演很愛國」,也有人不滿電影沒有揭露戰爭殘酷的本相,對日軍的「人性化描寫」,也有「過於美化」之嫌。然而,李安的《色•戒》不也就是換了一個大學女生的性心理角度來描寫一九四一年孤島上海的抗戰現實嗎?為什麼李安一度被「定性」為「漢奸」?
可見在電影中換一個攝影機的角度易,在僵化的教條中換一個思考的角度難。換一個角度,能不能超越一座小小的戲院?在歐洲,對於世界與人類起源的探索,換了一個角度,就讓歐洲從黑暗時代進化到文藝復興,從獵巫和火燒異端的中世紀進化到一個人文和科學兩豐收的真正盛世。

不可以,是不是?汶川大地震,就由官方的既定角度「大講特講」如何英勇救災,如何在悲慘中「雄起」,不可以換一個角度,講捐款有幾多被貪了污,死難的兒童,有多少死於豆腐渣工程。
只是一齣戲裡的「日本鬼子」換了一個角度,有什麼用?但中國人看了《南京!南京!》已經一片亢奮,以為是新發明——用黑白片拍一段慘痛記憶,史匹堡在《舒特拉的名單》中早就用過了,不是中國導演的發明。明乎此,就知道這齣戲,是一部令言論和思想都不能「換一個角度」的中國人很尷尬的商品。只此一齣戲,下不為例,「換一個角度」,小心把命也換掉了。一場地震由「做鬼也幸福」的角度來看人鬼的政治地位,不也叫人拍爛手掌嗎?

(陶傑)

正戲

2009年05月20日

《南京!南京!》是一齣很有趣的中國電影,據說打破常規,「換一個角度」來叙述南京大屠殺。

這就出現了許多平時沒想到過的場面。譬如:日軍不全是「面目猙獰」的獸兵,相反,還是眉清目秀,靚仔有型。在憤青遍地的中國大陸,憑這一條,就夠導演陸川被定性為「漢奸」。

還有結局的一場大鼓祭祀戲。這場戲拍得像三十年代納粹女導演萊芬斯坦的《意志的勝利》。一樣的黑白鏡頭,一樣用陽光重塑武士陽剛的形象,打大鼓的日軍,就像一九三六年柏林世運會出場的德國代表隊,這場戲,讓日本的上一代看了,一定感動,還會訓斥下一代的日本青少年:看,人家中國人把我們的大和魂展現出來了,照照鏡子,看看你們今日這等萎頓不振的面貌,羞不羞?

這場祭祀戲,是全片的戲眼所在。導演當然知道憤青斷章取義的心理,愛國精神,在前面交足了行貨─劉燁飾演的國軍軍官,從容赴死,帶頭喊「中國萬歲」─以當時的現實,更有可能是喊「中華民國萬歲」的─這就突出了正氣,封住了許多人的嘴。

最後,良心發現的日軍角川─他才是戲的主角─不堪自疚,飲彈自殺了。剩下一老一少,兩個中國百姓,走過麥田。胖胖的小孩,拿着一朵蒲公英,一味的儍笑着。這種笑容,說是憨直純真亦可,覺得他笑得有點唐氏綜合症,亦可。這對劫後餘生的老幼,就象徵了中國的明天?問一問四十年前的姚文元和江青,他們也一定火冒三丈。

用黑白來呈現戰爭,《舒特拉的名單》先行。講納粹德軍也有好人,波蘭斯基的《鋼琴戰曲》也早有了另類的角度。但史匹堡和波蘭斯基,都不會把納粹軍慶祝勝利得有如天神下凡,因為到底是猶太人和波蘭人,有一點點包袱和底線。

《南京!南京!》連這一點底線也衝破了,而且在滿口「民族尊嚴大是大非」的中國市場,票房得手,豪收兩億,還可以把中國觀眾看得熱淚盈眶,導演的才智和功力,着實非同凡響。

如同考一道通識題,視乎改卷人的眼界,一齣戲藏得很深的門道,視乎觀眾水準。看得懂的,給高分,看不明白的,就給這齣戲不合格,不能說好,也很難說壞,正如許多事,不能說道德不道德,《南京!南京!》是一齣「好正」的戲。

    *(陶傑)

另一個南京?

2009年05月19日

看完了《南京!南京!》,這是一齣十分有趣的電影,值得公共知識份子,搖着二郎腿,人手一杯威士忌,開一個沙龍局。

戲很完美,就是片名有問題,為什麼不乾脆點,就叫做《南京》?什麼《南京!南京!》,多麼囉嗦呀?魯迅的名句:院子裏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不是被人批評過『兩株都是棗樹』更簡潔嗎?大陸的電影人,看來受了文人多口水的陋習影響。

其次,是看了《南京》,才覺得中國電影的審查尺度,對於自己人,有了很大的進步。《南京》對於「日寇南京大屠殺罪行」問題,「呈現」得很巧妙,只分為兩大部份:第一是長江邊把一兩萬戰俘用機關鎗處理掉,第二,是用了主要的篇幅,描寫日軍的慰安婦。

其中也有處決的場面。但編導時時提醒觀眾:只殺國軍戰俘,不殺平民,是日軍的「官方政策」。有很多場戲,都強調日軍像香港前殖民地政府甄別越南船民的難民身份、決定哪些該遣返,哪些該送往美國一樣,很小心地把平民從士兵的人叢中區分出來,放平民一條生路。

這就怪了,中國的歷史課本,從來說日軍在南京,濫殺平民,把嬰兒拋到半空,用刺刀挑死;向民居扔手榴彈,而且,慰安婦享用完了,用武士刀開膛破肚。但是,在《南京》之中,日軍的「暴行」,首先得到「淨化」,慰安婦原來還有肉金可收,而且日本女人、韓國女人也有慰安婦,只是身價比中國女人高一點。

導演鏡頭中的南京大屠殺,經過淨化之後,無論如何,不令人覺得死難者有三十萬之眾,反而更接近日本官方所指「只死了兩三萬」的官方版本。中國電影,最注重政府立場,完場的時候,必定會出現:「日寇南京屠我軍民人數: 300,000,血海深仇,我們世代不能忘記」之類的標準說法,但很奇怪,等到完場,看完字幕,就是沒有這一條。

對屠殺淨化之後,就是對日軍的美化了。日軍入城之後,慶功祭祀的一場大鼓戲,是導演陸川先生全片最精采的畫龍點睛之作:鏡頭多樣,節奏活潑,把日本武士的陽剛之美,刻劃得有如希臘雕塑之神聖。這一場戲,很明顯,是向納粹德國紀錄片女導演萊芬斯坦致敬。

這都是《南京!南京!》有趣的地方。香港的影評,沒幾個看出名堂。讚也不是,罵也不敢。倒也是的,大片都有後台,得罪了阿爺怎辦?所以我也逢人大讚《南京》好。

    *(陶傑)

廣東現代派

2009年05月17日

廣東實在是塊特別的地方。在上海要不要說上海話是個可爭議的話題,但在廣東,講「白話」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舉目全國,只有廣東才有全粵語廣播的電台和電視(更不要說香港和澳門了)。去年大家在談改革開放三十年,總是不能不從廣東談起,然後舉出任仲夷這批老人,再然後就要想起政壇上的廣東幫了。說着說着一興奮,連趙紫陽也一聲唔該都冇就列進了廣東幫的陣容,似乎整個中國的現代化全是我們廣東人的功勞。

每次聽到湖南人自誇自己出過曾國藩、左宗棠(以及毛澤東),在近代史上功不可沒;廣東人多半就要掩着嘴笑他們不知現代化的真義,從容閎、康梁一直到孫中山,哪一波新潮少得了嶺南人?廣東才是整個中國啟蒙的真正震央呀!最近十來年,這一長串的廣東豪傑榜又加進了一個新名字,令人意外,他居然是陳炯明。

從小我就聽說「軍閥」陳炯明陰謀造反,曾經炮打中山艦,意圖加害孫中山,絕對是個大壞蛋。而且這是國共兩黨的難得共識,兩邊的教科書都把他塗抹得灰頭土臉。於是我心裏的陳炯明模模糊糊地長了一張「大帥」臉,他應該很粗暴,動不動就要把人「拖出去斃了」;要不就是半躺在沙發上,老讓美女餵他吃葡萄,順便還毛手毛腳一番。可是細看他的生平介紹,卻又覺得電視劇裏那副標準軍閥相跟他很難配得上。好歹他是前清秀才,還上過新式的廣東法政學堂,再不斯文也有個譜吧。至於生活作風,即便死對頭孫中山都對他不好女色、至為儉樸的性格自嘆弗如。後來我去廣州遊玩,更發現很多老人對他讚譽有加,說他治下的廣州是羊城史上的黃金歲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消說,這自然是官修史書有問題。身為中國人,無論你在哪一邊,都應該學懂任何歷史教科書上的東西都只能信一半。這十幾年為陳炯明翻案的研究就充份證明了這一點。

最新的說法來自廣東作家葉曙明的《重返五四現場》。今天的史學界早已認識到所謂的「陳炯明叛變」其實是兩種政治主張的衝突,而非一般所說的「犯上謀反」。孫中山主張即時北伐,以武力統一中國;陳炯明則不願輕動干戈,以美國的聯邦政體為模型,力推「聯省自治」的理念。許多學者都為陳氏慨嘆,覺得他的理念超前,惋惜他的實踐失敗,中國錯過了走另一條路的機會。而葉曙明就更加大膽,乾脆把陳炯明說成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最後一人,「他的失敗,也是新文化運動的失敗」。

我們知道孫中山把革命分成軍政、訓政和憲政三個階段。 1920年在他眼中仍是訓政初階,不宜憲政。因為「四萬萬皇帝(人民),一來幼稚,二來不能親政」,所以革命黨要暫為攝政,對那四萬萬小皇帝「保衞而訓育之」。可是參加過黃花崗起義的老革命陳炯明絕難贊同此說,他認為「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為極則,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以自治機會,專靠官僚為之代治,並且為之教訓,此種官僚政治,文告政治,中國行之數千年,而未有長足之進步。……徒使人民不得自治機會,而大小官僚,反得藉訓政之謬說,阻礙民治之進行」。陳炯明不是一般的「軍閥」,雖然手握重兵,但他反對槍桿子出政權,也反對國共兩黨都很喜歡的那種黨治,於是着手村莊自治的計劃,在廣東九十二個縣開始推行,打算日後依次發展到全中國。

除了政治理念先進,陳炯明還試圖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落實為可見的政績。他不以武力鎮壓罷工,反而提倡工會,為工人設立補習學校。他頒佈嚴格的衞生政策,改造排水系統,請專人監督藥品和食物的標準。他還籌辦公共圖書館,體育場、公園和美術展覽。他又答應陳獨秀,把全省收入的十分之一拿去做教育經費,並且保證教育系統的獨立,行政不得干預。

一時間,廣州成了全國最開明的城市。光是日報就有三十三家,其中有的甚至傾向北洋政府,常常抨擊廣東當局。而記者們也發現採訪容易了,各政府部門隨人出入;就算訪問陳炯明本人,也可直接入其公署,毫無官僚習氣。葉曙明說:「如果沒有這塊實驗田,人們也許永遠以為,新文化運動,不過是一班書生的空談。……它讓後人可以看到,原來歷史也有另一種可能性。」

不過,葉曙明這始於廣東人梁啟超的新文化故事,到底還是要終結在廣東人陳炯明身上,不以政治干預教育的他在後來的教育裏竟成了臉譜化的軍閥。和很多廣東好漢一樣,他也被迫退到「最後的廣東」──香港,卒於 1933年。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坦克車打蒼蠅

2009年05月14日 坐看雲起時

中國導演馮小剛來香港,大罵港人不看大陸華語片,《集結號》不賣座,《非誠勿擾》只收兩百萬,說香港人不識貨。然而以戰爭片而論,中國電影出過幾部能與史匹堡爭雄的鉅作?

最近,新進中國導演陸川的《南京!南京!》,反而在戰爭場面交了一張不錯的考卷。首先,導演不貪大。一般人都以為,看足南京大屠殺全卷,但陸川控制住野心,只拍日軍殺進城後的一個橫切面。陸川很聰明,大陸導演在政治外交之間走鋼線,把日本人拍得太兇狠,有損「日中友好關係」,拍日軍拍得太慈眉善貌,就會激怒滿嘴巴愛國情緒的憤青。據說本來有二十分鐘屠殺的暴力戲,因為大陸沒有電影分級制,只有剪掉。剪了,反而更「客觀中立」了,因為日本至今只承認,在南京殺了兩三萬戰俘,沒有大舉殺平民。

《南京!南京!》的戰爭場面,很明顯受了波蘭斯基的《鋼琴戰曲》的影響,跟着搭了一條瓦礫破敗的廢墟街。

日軍攻打南京,守南京的司令唐生智急急跑了,遺下一批戰俘。片中一片廢墟的南京街景,只有由飛機一通轟炸過之下,才會如此破爛。街道兩旁剩下的房子,都炸飛了屋頂,只剩下一排殘黑剝落的磚牆。在南京攻防戰中,沒經過空襲,這堂背景,不論用真搭還是電腦特技,都與史實不符。

拍電影是不是一定要忠於史實?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但大陸觀眾看《赤壁》,不是左一句原著如何、右一句史實怎樣嗎?

不知道陸川先生是什麼用意,全片由頭到尾,強調日軍只殺戰俘,把婦孺平民和軍人分開。活埋了一批,婦女用來當慰安婦,反倒成為戲中的主菜。哪有大規模的屠殺。開頭這一場,日軍闖進教堂,其中避難的幾百中國平民通通舉手,主角日軍角川向一道木門緊鎖的密室放了幾槍,他以為國軍跑不掉的窩藏在那裡。門打開之後才發現殺錯良民。角川非常懊悔,哭叫:「我不是有意的。」

把俘虜的國軍趕到長江邊,架起機關槍集體槍斃,忠於史實。然而,堆積如山的屍體,當年在中華門外,日軍淋上汽油一把火燒掉。結果是一條長江染得血紅,上空黑煙翻騰,天地為之變色。電影《南京!南京!》裡,沒有放火燒屍這一段,會不會有意淡化日軍的罪行?還是電影製作成本所限,刪掉這一場?我心地好,從來不用陰謀論看人,我相信原因是後者。

最忌未學懂走路,先學奔跑,中國導演拍戰爭片,必取千軍萬馬的宏大場面,以為兩陣對圓,一通廝殺,導演坐在吊臂起重機上,手拿擴音器,呼風喚雨,指揮這方,號令那邊,確實有化身為上帝的快感。

然而,沒有吳宇森的功力,不要捨近圖遠,棄小爭大。戰爭也可以拍小場面的。《鋼琴戰曲》沒有千軍萬馬,只有一輛德國的坦克車,追着猶太人鋼琴師的男主角,他在殘垣破頂上沒命奔逃,大砲在後追轟,像追打一隻飛蚊。強權的殘暴,人命的渺小,這一樣是令人難忘的戰爭場面。

中國人流行的通病,是像孫中山說的,個個從小立志要做大事、做大官。一「大」之成就,要有無數「小」的基礎堆成。建築一座大廈,對混凝土和鋼筋的細節沒有要求,大廈必定傾塌。特區十年,就像拍中國式的戰爭片,高科技港、中醫中藥中心、環保國際城市,口號一砲接一砲,全是放煙花的大場面。但實踐這些口號的人物和細節呢?只有中環飯局精英、論壇吹水人才,委任一組副局長和政治助理,半年表現,觀之令人頹喪,這就是一味只識圖大,沒有心機把小事做好的民族病。

金庸的武俠小說,大製作比小品好。《書劍恩仇錄》、《天龍八部》都是群戲。《笑傲江湖》和《鹿鼎記》更把一個亂世的中國代入縮影。小品如《白馬嘯西風》和《俠客行》反而相對沒有那麼多影視改編。為什麼?因為假大空的自我虛妄症。

台灣的李安作風就踏實了。他不拍大製作,連《臥虎藏龍》也只是背景大,但人物小。一部《色•戒》,看出李安穩健的文學、美術、音樂的基礎通識——戲中有一場講大學生演完了戲之後,在榕樹的窄巷邊消夜慶祝。這場戲幾句廣東話對白,李安聘請老牌李我,指導演員怎麼說三十年代的廣東話。李我是三十年代廣州西關大少,其粵腔有古音,李安是台灣人,但他知道中國方言隨着時代的變遷,說話的腔調和用詞必有變異,所以他不放過細節,叫老人家來教口音,這就是從美國荷李活學來的專業精神。

相比之下,《南京!南京!》就顯得粗疏了。有一場戲,女主角高圓圓向一批婦女演講,宣稱皇軍要她們其中一百人,自願做慰安婦。高圓圓的對白有一句:「這就意味着你們是為了大家犧牲。」什麼叫「這就意味着」?這是當前大陸流行的惡性西化詞彙,由 Which Means、 This Means的英文硬譯過來。三十年代的中華民國,中國人無論有沒有教養,是不會說出這種三流四不像的下等中文的。

這就是細節。一齣戲,有時 A級與 B級之差,不在於擲多少資本,也不在於比賽宣傳愛國,在於細節。如果中國觀眾要求低,中國電影明明 B-的,就可以吹捧成 A+了。這是情緒化的另一回事。然而,在國際層面,中國電影要趕上荷李活,五十年內不可能。

陶傑

鹹濕小說

2009年04月26日

若 要選粵語中最傳神、又難以有其他語言可以替代的詞彙,一定會選「鹹濕」一詞。鹹濕,所指何意,大家都清楚。形容一個人的樣子,說他鹹鹹濕濕,這個人的神態 情狀,就活龍活現。用其他形容詞,當然也可以達到同樣效果,但決不止四個字。文字是越簡潔越好,所以,鹹濕一詞,應向全國推廣,和「買單」、「搞定」等詞 一樣,成為全國性的語文。

前些日子,憶及早年所看,藍白黑所著的小說,那類小說,有稱之為情色小說或色情小說的,也有稱之為黃色小說的,更有學日本人稱為官能小說的,各種稱呼,總有「不入肉」之感。若統而言之,曰:鹹濕小說,那就包括一切了。

鹹濕小說着重寫性活動,性活動的描述要多、要為主,而不是點綴。

《金瓶梅》合乎這條件,可稱鹹濕小說。《紅樓夢》雖然也有「多姑娘」和「饅頭庵」,但只是帶過,所以不能算是鹹濕小說。

鹹濕小說最吸引讀者處,當然也就是性活動的描述部份,可是它必須先是好看小說,才能是好看鹹濕小說。若去了小說部份,那就是如今在網上可以看到的那種,也可一看,卻不會有看好小說的樂趣。

正因為有性事描寫,所以對處於急切想探索性神秘年齡的少年,很有吸引力。性事,本來一點不神秘,是被成人鬼頭鬼腦,嚴格禁止、限制弄得變成神秘的。少年人無法光明正大滿足好奇,就只好自找途徑,鹹濕小說,倒也有其功不可沒之處。

當然,鹹濕小說的功能,隨時代進步,已經幾乎不存在了。鹹片遍地,誰還耐煩看文字描述,你當細路哥儍咩!有選擇,就有淘汰──忽然又明白了不可實施全民普選的道理,見微知著之至,哈哈。 倪匡

鹹濕小說

2009年04月26日

若要選粵語中最傳神、又難以有其他語言可以替代的詞彙,一定會選「鹹濕」一詞。鹹濕,所指何意,大家都清楚。形容一個人的樣子,說他鹹鹹濕濕,這個人的神態情狀,就活龍活現。用其他形容詞,當然也可以達到同樣效果,但決不止四個字。文字是越簡潔越好,所以,鹹濕一詞,應向全國推廣,和「買單」、「搞定」等詞一樣,成為全國性的語文。

前些日子,憶及早年所看,藍白黑所著的小說,那類小說,有稱之為情色小說或色情小說的,也有稱之為黃色小說的,更有學日本人稱為官能小說的,各種稱呼,總有「不入肉」之感。若統而言之,曰:鹹濕小說,那就包括一切了。
鹹濕小說着重寫性活動,性活動的描述要多、要為主,而不是點綴。

《金瓶梅》合乎這條件,可稱鹹濕小說。《紅樓夢》雖然也有「多姑娘」和「饅頭庵」,但只是帶過,所以不能算是鹹濕小說。

鹹濕小說最吸引讀者處,當然也就是性活動的描述部份,可是它必須先是好看小說,才能是好看鹹濕小說。若去了小說部份,那就是如今在網上可以看到的那種,也可一看,卻不會有看好小說的樂趣。

正因為有性事描寫,所以對處於急切想探索性神秘年齡的少年,很有吸引力。性事,本來一點不神秘,是被成人鬼頭鬼腦,嚴格禁止、限制弄得變成神秘的。少年人無法光明正大滿足好奇,就只好自找途徑,鹹濕小說,倒也有其功不可沒之處。

當然,鹹濕小說的功能,隨時代進步,已經幾乎不存在了。鹹片遍地,誰還耐煩看文字描述,你當細路哥儍咩!有選擇,就有淘汰──忽然又明白了不可實施全民普選的道理,見微知著之至,哈哈。

    *(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