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眼淚

 
2010年08月17日
暑假看電影,也很政治化,據說,看了《唐山大地震》,在戲院裏不掉眼淚的,就不是人;或者,就不是中國人。

這句話好在是一位藝人說的。這位明星平時也有嬉皮笑臉的時候,他這樣說,半是愛國,或許半屬反諷,像某專欄人的「菲傭南沙事件」,聽出哪一層,就是哪一層。

畢竟也多少造成了感情壓力。電影放到後面,母女相認,在戲院裏,真的嚶嚶哼哼的啜泣成一片,我轉過頭一看,幾全是中國家庭主婦,當中夾着幾個男人,沒哭出聲來,但從銀幕的反光,看得出他們好像也蠻熱淚盈眶的。

只有我完全沒有流淚的衝動。我很平靜,那一刻我反省,對自己說:「唐山大地震呀,死了二十四萬人呀,一個孤兒失散三十年後找着了娘呀,你居然也沒有跟那些女人觀眾們一起哭呀,你他媽的還算是個中國人嗎?」

我頓時非常內疚,想打自己兩耳光。中國人集體哭泣,戰後六十年只發生過三次:第一次是五十年代斯大林爺爺逝世,消息傳來,全國的幹部和知識份子痛哭失聲,連菜田裏的農民大嬸,看見那麼有學問的人哭了,她們自己也跟着嚎啕大哭了。第二次是周總理逝世,舉國哭了,不哭的,就是四人幫份子。第三次,是毛主席逝世,中國人哭得更淒慘,因為沒了毛主席,七億人民就沒人領導了,都當了孤兒。

現在,導演馮小剛下令,觀眾人手一包紙巾。他的作品,果然把中國人第四次都集體搞哭了,憑這一點,馮導必名垂青史。

想到這裏,身為中國人的你,看了《唐山大地震》也一定會淚如雨下,如果沒有,就是前殖民地時代英式教育的影響太深了。如果曾特首率領三司十二局和眾副局長進戲院,散場之後,曾特首由眾高官圍攏,會見記者,也一定眼圈通紅,說:「看了這齣感人的戲,我們香港更要發展創意產業,多拍像這樣的好電影。」然後拂拭眼眶,匆匆登上黑色大房車,絕塵而去,眾高官隨而也眼紅紅的作鳥獸散的。

卡繆的小說《異鄉人》,男主角就是因母親死了,他沒有流淚,後涉一宗海灘的槍殺案,陪審團認定他冷血,判了死刑。想到這裏,我終於成功擠出了一滴眼淚,聽着滿院低低的抽泣,哇─我終於哭將了聲來,我的哭聲最大,像黃河決了堤……

(陶傑)

電影考試

 
2010年08月18日

暑假兩齣大片:中國的《唐山大地震》和美國的《潛行凶間》。如果閣下只喜歡《潛行凶間》,並且以看得懂這齣知識份子味道極重的荷里活作品,你只是「崇優」,而不是崇洋。

其實《唐山大地震》也不壞。雖然一對子女、母親只能救一個,早在《蘇菲的抉擇》已經出現過了,但《唐山》是一齣在中國市場智商程度的範圍內,已經做到最好。

雖然對於女人,選擇一個男友,讓他同時看這兩齣戲,可以考核他的質素。如果他看了《唐山大地震》而流淚叫好,看了《潛行凶間》他很頭暈,大罵電影編導故弄玄虛的,這樣的男人,論國際視野和人文胸襟,不一定是港女心中喜好的那杯茶。

看了《唐山大地震》,雖然木無表情,但隨後看了《潛行凶間》又大發議論,說戲中的夢境心理學沒有什麼了不起。中國的莊子夢蝶,二千年前就有了這樣的理論了。就像永遠在誇口中國的火藥、造紙、印刷術、指南針四大發明一樣,這個男人活在自己的強國夢幻裏,雖然他也略懂一點佛洛伊德,擁有美國大學學位,但他畢竟有點像七十年代保衞釣魚台那一批海外的熱血知識份子。

七十年代已經過時了對不對?因此,看《潛行凶間》的男人,在片後跟你討論戲中的情節和主題,可以看得出他的修養。

他沒有誇誇而談佛洛伊德,反而對戲中一兩個技術細節問題不明白──例如:為什麼在第一層夢境裏,一輛汽車慢動作從橋上掉進河裏的時候,時間的概念拉長了,汽車下墜得很久,但畫面上的雨點,為什麼卻不會跟汽車的動作同步拖長?

而且,他告訴你:男主角李安納度狄卡比奧的一段亡妻感情,有點造作,不夠感染力。這個男人看戲好像很有見地,他沒有扮嘢,老實地告訴你,他看了第一遍《潛行凶間》時只明白了七成,要第二次進戲院才全片豁然貫通。

這個男人,在你面前,輕呷着他手上的那杯芒果馬天尼,他通過你的考核了──這個人可以發展下去。看電影是可以用來審看鄰座的那個男人的,雖然有時,你把頭倚偎在他肩膊,你閉上眼睛,不那麼理性地,在那一刻,你的幻覺說:他的肩頭很厚闊,他是可以付託終身的人。

(陶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