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女子

2009年10月31日

歐麗婭是俄羅斯女子,三十多歲,老公是加拿大商人,她在上海定居,替英國一家獵頭公司開拓中國人力資源市場。

歐麗婭在海參崴出生長大,大學唸地緣政治系,在東京學了四年日文,在上海住了十一年,除了中國話,她還說一點點滬語:儂好伐,老適意格,這件物事邪氣漂亮。

英國的老闆讓她一個人看着中國市場。歐麗婭替跨國企業在上海會見過四五千個中國大學畢業生。十三億人口,人才很多,但適合外資跨國企業的精英卻很少。

「第一件事,我永遠不明白,」歐麗婭說:「為什麼中國的許多年輕人還留兩手共十隻長長的指甲?不論北大還是復旦,男生來見工的,我第一眼看他們的手,指甲刻意留得半寸長的,一概不用。怎麼行?我的客戶是法國公司,把這樣的員工介紹過去,我這家小店會關門。」

「留十隻指甲,比只留右手小尾指的指甲文明一些,」我說。為什麼有這樣的習慣?前清的官員,像李鴻章,黑白照片裏都是一手長指甲,這是文化人養尊處優的象徵,表示他們不必種田、插秧。除此之外,別無解釋,世界上許多醜陋的事物,從蜈蚣的一百對幼足,到蟑螂為什麼能滿房間飛,都是沒有得解釋的。

歐麗婭是一個國際人。她在中國生活,發現中國人的意識習慣,跟俄國人有點相似,在上海,七十歲以上的知識份子,都能用俄文跟她在外灘聊天。

「因為這一代中國人,有蘇聯的 DNA,」我說:「中國的芭蕾舞、油畫、交響樂,都是蘇聯的一派,基本功非常紮實,卻缺少一點個性。中國人和俄國人一樣,百年災難,都能艱苦經營。」

地緣政治是很冷門的學科。歐麗婭是日俄戰爭史的專家。一場奇怪而複雜的戰爭,由爭奪中國的旅順港開始。歐麗婭在日本,日本人都很有禮貌地試探她對北方四島主權的看法。「不可能的,我們不可能把四島交還日本。」

但日本人笑一笑,一點也不動怒,因為他們喜歡俄國的文化:聖彼得堡的建築、沙皇的宮廷裝飾、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我們還有那麼多精緻的遺產,史達林沒有全毀掉,日本人崇尚品味和美感,我們可以欺負他們,就憑這點家當。」我聽了,笑一笑,想起尖閣列島,一切在不言之中。

    *(陶傑)

批判文章

2009年10月30日

讀到了一篇批判文章,洋洋逾萬言,堪稱批判文章這類文體的典範,雖起此類文體之大宗師張春橋於地下,只怕也寫不出更好的了。據說如今大紅大紫的某文學大師,在文化大革命時,曾是革命派的文化大寫手,不少批判文章,出自他的手筆。這一篇不知是不是?至少可以請他評定一下:這樣的大手筆,若是作者淹沒無聞,當真是埋沒人才之最,太可惜,太不應該了。

說了半天,何以會讀了文章,不知作者是誰?那是因為文章是在網上讀到的,網上文字,經常轉貼又轉貼,作者名字消失,而且看了之後,過一陣子,想要打印出來,就再也找不到了。這篇大批判文章的情形,就是如此。

又說了半天,這篇文章批判的是什麼?它批判的是電影《建國大業》。這電影是作為建國六十年的獻禮而拍出來的,打出的招牌閃亮,引無數大腕競折腰,以參與其事為榮,那就千萬別讀此文,讀了,怕會嚇出一身冷汗。因為這電影,在文章中被定性為反共、反革命、醜化革命的領袖、為反動派塗脂抹粉、歪曲歷史……等等等等,總之是反共的大匯集。文章所用的詞句全是革命語句,理論之外,還舉出許多電影中的實例,加以批判,在寫到電影醜化偉大領袖毛主席、匪化革命領袖時,那種義憤滿腔,恨不得放火燒影院的憤怒,直逼過來,使人絕對可以肯定,此文作者,一定是忠貞不二,鐵打的共產主義戰士。

不是在文革時期,而有這樣的文章出現,很是奇怪。而奇怪的也正是:何以不是文革時期,會有這樣的文章出現?
莫非……

一定有不少人讀過這文章,若能全文轉載,當可令更多人大開眼界,知道這電影,確實是很打着紅旗反紅旗的。

    *(倪匡)

半山上樓

2009年10月29日

一對年輕的醫生律師──應該是異性──準備結婚,打電話到電台投訴,說樓價太貴,身為專業人士,買不起港島中區的房子,影響他倆的結婚大計。一個「投訴」,激起樓市泡沫的爭論。

曾蔭權「回應」說:樓市分兩等市場,住不起豪宅的半山,可以住新界區。這就再激起民情反感,曾蔭權領班的「行政會議」,紛紛倒戈,也高喊復建居屋,哪裏是「內訌」,簡直是造反。

曾蔭權是對的,但也錯了。此話怎講?特首有樓市的第一手資料,他說的是實情。但特首錯在哪裏?錯在對這種醫生律師的「投訴」,也要回應。

這對年輕專業人士的「投訴」很幼稚。因為他們自以為當醫生律師,高人一等,一畢業就該至少住堅道六百呎,這是什麼思想?這是前港英殖民地灌輸的「香港發三師」的老餅過時思想,這是英國人給你洗腦,讓你自以為是高等華人的偽精英錯覺。

律師醫生要住半山?很好。但特區政府正在發展「西九文娛區」,文化藝術人士,是香港創意的希望,音樂家、畫家、雕塑家,也要住半山。

香港的文化界,也力主西九要建「文學館」,那麼香港的詩人、散文家,還有由藝術發展局資助出版作品的小說家,也要住半山。

醫生和律師像熊貓,要住在竹林裏,受保護,他們不住半山,結婚大計受影響?那麼住旺角、觀塘、天水圍的七十二行,也包括畫家和詩人在內,就是田鼠和蟑螂一族了。住在砵蘭街的一個舊樓單位,窗外一家麻雀館的霓虹光管的紅綠燈光慘照着,鄰居有一個北姑在接客,發出呻吟聲──尊貴的律師和醫生呀,一對男詩人和女畫家夫婦,住這等地方,一邊敦倫,一個吟着《離騷》,一個想像着米開朗基羅的畫面,在六十年代,誰不生育出一窩七八個小孩,都送了華仁拔萃,三個當了律師,四個做了醫生?

就回應本來不值得理睬的這等「投訴」,他曾特首也「回應」,一場笑話加災難。

    *(陶傑)

八十八好

2009年10月23日

天價豪宅大廈,從三十九樓,一跳就是六十樓,說是「誤導消費者」?笑話。

「消費者」不是瞎子,也不是白癡,他會心算,自然知道三十九樓之後,突然斷層,變成六十樓,一個願意這樣叫,一個願意抬着白花花的銀子來買,與旁觀起哄者何干?

一層樓的數目字,以所謂「文化研究」的「學者」的流行話,只是一個「文化符號」。只要買家願意,賣家喜歡,雙方一勾搭好,明明是三十三層天,就叫做十八層地獄,買回來之後,客廳裝修成黑色,半截牆壁,漆成火燄的紅色,表現業主反斗叛逆貪玩的性格,有何不可?

有市民「投訴」,說是「誤導消費者」,買一層豪宅,不同買一罐奶粉,奶粉的包裝紙上列寫的成份:牛奶、糖、脂肪、蛋白,明明有三聚氰胺在裏頭,他故意不說,奶粉的成份,消費者看不見,摸不着,這才是誤導。

然而,一幢摩天大樓矗立在地上,六十八樓,忽然跳到八十八,就是為了迎合中國農民人口的迷信,中間差了二十層,一看就知道。有點幽默感的,哈哈一笑:難得地產商的想法有如此飛躍的突破,老子在山西開煤礦,圖的就是發發實實,這房子,我現金買定了。

中國舊時的建築,一向有想像力,不像今日北京之釣魚台賓館,叫一號樓、二號樓,通用仁、義、禮、智、信之類,或更有詩意,前清中南海的帝宅:三希堂、豐澤園、藕香閣、西花廳,不叫做甲屋、乙樓。

為什麼大廈一定要二樓、三樓、四樓的數上去?完全可以從低往上,叫福、壽、吉、祥、禎、德、禧、祿。中國人的住宅,不必受阿拉伯數字的規範:家住白建時道醉月閣鳳儀樓德禧層丑室,業主一襲青花棉襖來開門,客廳中供奉着一叢春桃,盡見氣派。

至於火警,機率甚低,可以雙制並用,報警的時候,生死關頭,當然不會說「德禧層着火」,而是明白告訴消防局:十六樓。正如閣下名叫鄭創昌,取了一個英文名字查理,在美國,你會對美國人說: Call me Charles,而不說本名: Cheng chong-chang。

把六十九樓,叫成八十八,是打破思想框框,創意的開始。買家和賣家,不要理會周圍指指點點的小八公八婆,正如一對淫男蕩女,自願歡好,不必理會旁人教他倆用什麼姿式。英文叫 First Floor,中文叫二樓,殖民地時代早就「混亂」了,拜託,長大一點,好嗎?

    *(陶傑)

二十年後

2009年10月20日

因美籍英國華裔光纖之父得獎之刺激,像定期風濕發作一樣,又爆發了「中國人何時得諾貝爾獎」的集體意淫症。

眼見遍地呻吟之聲,一位半世紀前也分享過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高齡科學家安慰說:快了快了,二十年後,中國本土的科學家,一定也能得諾貝爾獎的。

為什麼是二十年之後,而不是十二年、十九年零七個月,是用哪一條方程式算出來的,這位長者沒有交代。

從前押送刑場的江洋大盜,在囚車上也喜歡喊: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為什麼剛好是十八年,而不是十七年零十個月,或者十九年零兩個月,也沒有統計,只是憑感覺馬馬虎虎認為,人死了,要等約莫十八年才投胎。

死囚可以這樣亂喊,物理學家也同一樣見識,有點令人詫異,因為科學要講點基本邏輯。
「二十年後中國本土必可得諾貝爾獎」的邏輯問題在哪裏?在於假設時間越往未來推移,必定越「進步」。

公元前四百年,中國春秋時代,孔子孟子、莊子老子,遍地都是頂尖大思想家,活在那個時候,也容易得一種錯覺:今天都那麼人才濟濟,二百年後還得了?那時候,中國文化會領導全人類的。
結果是二百年後,出了個焚書坑儒的秦始皇。

同理,八十年代,中國的電影出現了《黃土地》和《紅高粱》一類比較自由而創意的產品。那時候,你也必以為「二十年後,中國電影必可擊敗荷李活,領導全世界」,但二十年過去了,中國電影卻「滿城盡帶黃金甲」。

二十年後,「本土人口」會增加到二十億,但不等同必會有「本土人士」得到諾貝爾獎。二十年後,不錯,外滙儲備可能增加,理論上,經費更多了,但學術界貪污抄襲,也可能更盛,去英美入籍的中國人也更多,二十年後,還是不會得獎。

何況建國大慶一直宣傳「光輝的六十年」。過去六十年,中國沒有「列強侵略」,人民一直安居樂業,繁榮快樂。六十年,就是三個二十年,經歷了三次,都沒有「本土科學家」得過獎,第四個二十年,就會有了?十八年後一條好漢,為什麼是十八年?科學求知,十五年後超英趕美,想不通的,就要發問,對吧?

    *(陶傑)

這本書不要看

2009年10月13日

湖南學者建生的《中國文明的反思》大陸被禁,在香港成為自由行的搶手貨。

為什麼成為禁書?建生議論中國文明的失敗,由批判秦始皇統一中國開始,譴責朱元璋,然後,連孫中山也不放在眼內,越往後讀,越為這位勇敢的中國知識份子種子擔心──作者最看得起的,是宋朝──到了現代,那位蠱惑風魔了十三億人,直到最近的閱兵大典的「偉大領袖」,在作者的鐵筆下,該如何鞭撻?果然,最後他忍不住了,還是把這個名字掀了出來。

作者的另一條罪,應該是推崇英美。他認為,英王約翰在十三世紀初與貴族制訂大憲章,是人類政治文明的典範,然後是美國國父華盛頓,是胸襟宏大的君子,而孫中山只是第三流的政客。

香港中學的歷史教科書,狹隘、歪曲而沉悶地敍事,例如提到宋朝,必定「積弱」;孫中山推翻滿清,一定「偉大」,但傑出的歷史學家,敍之外,必有議,而論必有決。建生推崇華盛頓,有這樣的鼎決:偉大的人格,造就了良好的制度,而良好的制度,也確保良好領袖的產生。如果諾貝爾有歷史學獎,有此論斷,建生先生應該得獎。

今天的華文「時事評論」,以騎牆為「客觀」,以平庸為「穩健」,以各打五十大板為「超然」,但建生的論著,心靈渺小的憤青讀者,千萬不要看,因為何者是正,什麼是邪,湖南人的陽剛風範,決不隱藏,這部書,真不像今日中國人的文字,因為心魂酣熱,血氣猶存。

英國當代最紅的歷史學家羅弼時論史,說邱吉爾:「這個人最重要、最危險,同時也最優秀的品格,就是他的缺乏耐性,不論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周圍的世界。」連用三個「最」字,顯示作者的自信,就像名醫斷症,決不含糊:就是這個病了,我說的。

羅弼時論斷:「然而為什麼他勝利了?因為凡英雄,都對凡夫俗子沒有耐性。邱吉爾的英雄觀,與國民的英雄氣概,在一九四○年,很崇高地相逢。」
定案如此決絕,真有氣派。建生也有同等氣派。當然,對於平庸的大多數,有創見的一個人就叫做「偏激」了。這部書不適合一般中國讀者,他們不會明白,也不會包容,但遲早會有英譯,因為傑出的歷史學家,如湯恩比,屬於全世界。

    *(陶傑)

××之光

2009年10月09日

美國公民兼英籍光纖學家查理士.高博士,成為諾貝爾物理學獎三名得獎人之一,給《紐約時報》「定性」為:「三個美國人分享諾貝爾獎」。

《紐約時報》是美國左傾刊物,一言九鼎,平時最講「政治正確」,備受第三世界左傾知識份子膜拜。但這一次,《紐約時報》的意思很清楚:「高博士得獎,在遠東,一定有大把不相干的人士爭着抽水,這個誇『香港之光』,那個譽『中大之光』,還有『華人之光』、『上海同鄉會之光』什麼的。不必攀附了,查理士高是美國人,就是得獎,也不是什麼『美國之光』。美國的諾貝爾得獎人太多,『光』了幾十年,光得麻木了。」

「三名美國人分享諾貝爾物理學獎」,報道事實,最「客觀」了。證明美國的左仔,骨子裏還是很「帝國主義」,令人失望。

英國人更會手段。大臣給博士賀電說:這就證明,國際人才,能在優良的環境裏有成就。繞個圈:沒有國哪有家?沒有我,哪有你?

高錕事件,溯本追源,更有資格稱光的,是法國人,因為高博士出生上海,在法租界長大。法租界的天空一片澄朗,連空氣也滲透着自由、平等、博愛的香水氣,因為法租界的良好氣氛,小高能上國際學校讀法文、英文,高博士承認,國際學校的外文教育,大開了眼界。什麼之光都算,獨不是母語教學之光。

法國總統薩科齊,倒沒有抽一份水,說是法蘭西之光。還有,高博士在法租界啟蒙,看看歷史,其時之上海,是日治時期,就是電影《色,戒》的背景。從此我們看見《色,戒》裏,愛國的王佳芝跟漢奸易先生上床崩崩崩,就會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小高錕正在日治上海的法租界裏玩炸藥、探索自然奇趣呢。沒有日治,又哪來的「科學求知氣氛」的快樂童年,還歷史真相,高博士成材,也是東瀛之光。

然後才輪到高博士中學唸的「聖約瑟書院之光」。如果他少年時住過灣仔,又輪到「灣仔街坊之光」。他爸爸帶過他去 ABC餐廳喝過羅宋湯,腸胃進一步受西餐文化啟迪,是「香港五十年代西餐飲同業之光」。如果小高去利舞台看過西片,從此對英美文化心生嚮往,高博士得獎了,也是「利孝和家族之光」。

但是,《紐約時報》卻一鋪清場,變成「三個美國人」了,這就把千萬隻爭着拉扯高博士衫尾喧嘩歡呼着的手,一把全掃掉了,我唔制呀!

    *(陶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