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皂頌

 
現 在 的 女 人 只 用 沐 浴 露 , 不 用 香 皂 , 就 像 女 人 不 讀 《 紅 樓 夢 》 , 是 時 代 的 一 大 墮 落 。
科技 進 步 , 女 人 雖 是 最 大 的 受 益 者 ─ ─ 不 必 說 護 膚 、 化 妝 、 減 肥 、 整 容 , 只 要 問 她 們今 天 還 能 不 能 缺 少 缳 生 巾 和 避 孕 藥 ? 惟 獨 洗 澡 用 沐 浴 露 取 代 香 皂 , 卻 是 人 類 文 明 的 退步 。
沐 浴 露 的 本 質 , 其 實 和 公 廁 的 洗 手 液 無 異 , 擠 一 泡 液 體 在 手 心 , 滑 潺 潺 、黏 搭 搭 , 顏 色 不 清 不 楚 , 總 令 人 對 其 中 的 成 分 起 疑 , 氣 味 濃 烈 像 打 翻 了 幾 瓶 廉 價 香 水 , 用 水 沖 了 許 多 次 , 仍 覺 得 手 指 縫 , Cheap Cheap 地 有 點 殘 留 。
沐 浴 露 只 可能 出 自 無 趣 的 機 械 生 產 , 但 香 皂 卻 別 見 細 膩 的 製 作 心 思 。 仔 細 看 看 : 新 買 回 來 的 香 皂,像 剛 出 爐 的 包 一 樣 新 鮮 , 打 開 精 緻 的 紙 盒 , 外 面 包 一 層 牛 油 紙 , 或 方 或 圓 , 或 鼓 或扁 , 顏 色 那 麼 鮮 嫩 : 乳 白 、 鵝 黃 、 天 藍 、 粉 紅 , 好 像 芯 子 灌 的 是 牛 奶 、 蜂 蜜 和 橄 欖油 。 光 滑 而 結 實 的 表 面 , 鐫 刻 細 潔 優 雅 的 紋 路 , 有 的 是 出 品 公 司 的 英 文 名 字 , 有 的是 一 朵 小 花 的 圖 案 , 要 等 用 久 了 , 才 洗 得 掉 這 些 印 紋 。 不 僅 是 為 了 使 用 , 也 為 了 觀賞 。
因 為 一 個 曲 線 玲 瓏 的 女 人 , 頰 凝 新 荔 , 膚 勝 鵝 脂 , 從 下 巴 、 頸 際 、 到 雙 肩, 是 一 組 華 谷 美 的 丘 巒 , 這 樣 的 地 帶 , 只 合 一 方 細 巧 的 香 皂 輕 輕 摩 擦 , 或 者 鋪 上 一 層輕 軟 綿 密 的 雪 白 泡 泡 , 把 她 包 裹 在 一 籠 濕 潤 的 水 氣 中 。
在 平 常 的 日 子 , 男 人 送給 情 人 的 禮 物 , 可 以 只 是 一 塊 香 皂。 因 為 香 皂 比 香 水 更 體 貼 : 香 水 瓶 子 雖 然 漂 亮 , 但 香 水 卻 有 點 空 洞 , 在 噴 嘴 一 下 子 爆 發 , 飄 在 空 氣 , 散 成 幾 千 萬 個 分 子 , 揮 發 得 太 快 ,只 能 在 頸 下 、 手 腕 , 鬚 邊 稍 作 勾 留 , 女 人 補 噴 香 水 的 動 作 , 和 她 補 妝 一 樣 , 太 姿 整了 點 。
香 皂 的 氣 味 本 身 有 脂 肪 的 成 份 , 和 皮 膚 形 成 天 衣 無 縫 的 搭 配 , 香 皂 遇 水 而 融化 , 就 像 你 在 她 柔 情 中 的 片 刻 銷 魂 , 香 氣 在 她 精 緻 的 肉 體 四 處 流 淌 , 深 入 最 隱 密 的角 落 , 隱 約 成 為 你 唇 舌 的 一 番 情 意 的 詮 釋 , 指 尖 一 縷 愛 撫 的 延 伸 。

舊時 的 淑 女 , 必 選 用 香 皂, 因 為 女 人 是 由 一 塊 香 皂 來 Define 的 , 而 且 成 為 母 女 之 間 一 點身 體 和 氣 味 恩 情 的 密 碼 相 傳 。 不 僅 母 親 , 還 有 外 祖 母 , 其 實 都 是 Ogilvie Sisters 的 擁 躉 , 這 個 名 字 , 今 天 當 然 沒 幾 個 人 聽 說 過 , 但 在 這 年 頭 , 你 們 家 的 女 人 沒 有 放棄 過 這 片 小 小 的 領 地 , 保 存 了 女 人 失 落 的 餘 韻 。

日本遊客

歐 美 國 家 調 查 , 公 認 最 好 的 遊 客 , 是 日 本 人 。

日 本 人外 遊 , 從 來 不 喧 嘩 , 不 打 尖 , 而 且 穿 得 很 體 面 。 雖 然 是 北 海 道 的 一 群 農 夫 村 婦 , 無不 西 裝 服 貼 , 婦 人 都 化 了 一 層 薄 妝 , 清 一 色 穿 裙 子 , 還 上 絲 襪 。
明 治 維 新 時 代的 好 養 , 一 直 承 傳 至 今 。 那 時 他 們 就 受 到 灌 輸 : 英 國 、 德 意 志 , 以 及 他 們 所 聲 稱 的米 國 , 蘊 藏 人 類 文 明 的 精 髓 , 到 了 這 些 國 家 , 要 保 持 謙 卑 之 心 , 不 懂 的 , 低 聲 問 ,不 要 褻 瀆 了 一 地 的 堂 和 藝 術 珍 品 。
日 本 的 旅 行 團 , 有 的 上 了 年 紀 , 圍 攏 在 美 術館 的 一 幅 莫 奈 的 睡 蓮 之 前 , 他 們 的 日 語 導 遊 , 以 適 當 的 音 量 講 解 , 一 干 老 伯 伯 老 太太 , 睜 大 眼 睛 , 專 心 地 聽 , 有 幾 位 還 在 寫 筆 記 , 像 聖 保 羅 男 女 小 學 的 學 生 。
人旁 觀 , 也 於 心 不 忍 : 都 這 把 年 紀 了 , 要 學 習 一 幅 西 洋 油 畫 的 知 識 , 累 不 累 ? 為 何 不及 早 散 隊 , 到 附 近 唐 人 街 吃 一 碗 雲 吞 ? 走 出 這 家 美 術 館 , 左 轉 , 走 十 分 鐘 , 就 到 了, 那 一 家 叫 做 旺 記 , 在 國 際 上 , 其 名 聲 是 不 下 於 眼 前 這 一 幅 睡 蓮 的 。
亞 洲 其 他國 家 地 區 , 遊 客 到 了 中 年 ─ ─ 在 香 港 , 青 少 年 也 一 樣 ─ ─ 對 一 切 陌 生 的 事 物 不 再 感到 興 趣 , 像 一 隻 老 貓 , 對 眼 前 蹦 走 過 的 小 老 鼠 , 早 已 假 寐 入 定 , 眼 皮 也 不 稍 抬 。 但日 本 遊 客 不 同 。 他 們 永 遠 自 覺 要 溫 故 知 新 , 對 這 個 世 界 多 了 解 一 點 點 , 令 自 己 增 加一 份 國 際 公 民 的 尊 嚴 。 日 本 人 意 識 到 , 他 們 屬 於 歐 美 這 一 邊 , 而 十 九 世 紀 的 英 國 人和 法 國 人 , 征 服 了 一 片 屬 土 , 一 個 總 督 , 也 是 業 餘 的 昆 蟲 學 家 , 穿 一 套 獵 裝 , 在 荒島 上 走 遍 , 捕 捉 標 本 , 寫 筆 記 , 把 最 新 的 知 識 紀 錄 下 來 , 過 幾 年 , 貢 獻 給 皇 家 學 會。
在 利 物 浦 當 年 披 頭 四 初 次 登 台 的 地 下 酒 吧 , 叫 做 Craven , 看 見 三 個 日 本 大 學生 , 兩 男 一 女 , 一 面 在 聽 台 上 的 樂 隊 演 出 , 其 中 一 個 , 一 面 在 寫 筆 記 , 問 旁 人 台 上的 樂 隊 的 名 字 。 日 本 青 少 年 情 迷 披 頭 四 , 因 為 大 野 洋 子 是 日 本 人 , 對 此 他 們 有 一 份自 得 的 光 榮 , 覺 得 搭 上 了 英 國 現 代 文 化 的 世 紀 快 車 。
在 歐 美 , 無 論 多 冷 門 的 地方 , 都 有 日 本 人 的 行 蹤 。 成 為 旅 行 團 的 時 候 , 他 們 一 點 也 不 討 厭 , 靜 靜 的 , 非 常 注重 自 己 的 形 象 , 很 緊 張 當 地 人 心 目 中 對 日 本 人 的 觀 感 。 他 們 獨 行 時 , 很 機 靈 地 觀 察紀 錄 周 圍 的 見 聞 , 偶 而 咬 筆 頭 在 沉 思 , 可 畏 而 可 敬 。
無 論 羅 馬 還 是 布 拉 格 , 在好 風 景 之 中 , 日 本 遊 客 是 一 層 精 美 的 點 綴 , 像 雞 蛋 糕 上 , 灑 落 的 一 層 白 白 的 糖 霜 ─ ─ 不 錯 , 他 們 在 曼 谷 和 珠 海 買 春 時 , 或 許 是 另 一 副 樣 子 , 且 慢 歇 斯 底 里 ─ ─ 但 是 ,日 本 人 在 外 面 , 為 亞 裔 贏 得 了 好 名 聲 。 台 灣 的 誠 品 書 店 知 識 份 子 , 也 在 很 吃 力 地 模仿 , 什 麼 帶 一 本 書 到 巴 黎 呀 , 什 麼 揹 背 囊 天 涯 遊 走 普 羅 旺 斯 等 等 , 遊 記 一 樣 印 刷 精美 , 攝 影 圖 片 重 細 節 , 但 在 書 店 外 的 台 胞 , 許 多 還 在 嚼 檳 榔 。

中西CEO

陶杰 2007.06.21 苹果日报 名采论坛

外 國 的 CEO , 年 薪 連 花 紅 美 金 上 千 萬 , 職 業 生 涯 平 均 只有 四 年 半 , 也 就 是 說 , 這 位 行 政 總 裁 , 雖 然 辦 公 室 在 曼 哈 吞 的 頂 樓 , 俯 瞰 半 個 紐 約; 雖 然 秘 書 把 明 天 去 新 加 坡 或 上 海 的 商 務 機 票 連 同 他 的 手 提 包 送 進 來 , 雖 然 他 是 紅酒 和 魚 子 醬 專 家 , 一 張 家 庭 合 照 擱 八 呎 乘 三 呎 的 書 桌 案 上 , 但 這 份 尊 貴 的 好 工 實 在「 唔 易 打 」 , 他 的 風 光 平 均 只 有 四 年 半 。
因 為 壓 力 重 大 : 他 二 十 四 小 時 睡 不 覺, 要 留 神 東 京 和 倫 敦 的 股 市 , 提 防 全 球 惡 意 收 購 的 股 價 波 動 , 提 防 對 沖 基 金 , 提 防《 華 爾 街 日 報 》 尖 刻 的 評 論 。 他 主 理 的 企 業 越 成 功 , 在 本 行 、 本 國 、 全 球 , 敵 人 越眾 , 越 多 看 不 見 的 泥 潭 和 陷 阱 , 但 在 全 球 一 體 化 的 IT 森 林 , 目 標 越 大 , 越 成 為 暗算 狙 擊 的 目 標 , 逃 得 過 這 次 , 避 不 過 下 一 回 。 薪 金 連 花 紅 , 年 賺 逾 億 , 其 實 賠 償 不了 一 年 到 底 的 精 神 酷 刑 。
因 為 英 美 的 CEO 都 是 獨 立 的 真 戰 將 , 他 的 上 頭 沒 有 一個 家 族 的 帝 皇 。 一 幫 董 事 悠 閒 在 外 , 每 月 領 一 點 點 象 徵 的 袍 金 , 公 布 業 績 之 前 , 他們 會 像 鯊 一 樣 游 回 來 , 在 董 事 局 會 議 中 把 CEO 召 來 解 釋 這 個 , 質 問 那 樣 。 每 一 個 政策 , 幾 乎 都 獨 立 判 斷 而 決 定 , 出 了 事 無 人 可 以 推 卸 , 上 頭 也 沒 有 大 樹 可 以 遮 蔭 , 年薪 逾 億 不 是 白 給 的 , 短 短 四 年 半 , 把 半 生 的 精 力 和 學 歷 通 通 燒 光 。
英 美 的 CEO , 會 越 來 越 羨 慕 中 國 社 會 的 同 行 ─ ─ 他 們 也 戴 上 了 CEO 這 頂 光 環 四 射 的 帽 子 , 但 往往 不 必 靠 本 事 , 只 須 有 人 事 : 他 只 要 是 某 大 黨 委 書 記 的 親 戚 , 受 命 為 他 守 護 利 益 。一 幅 土 地 收 不 回 來 , 一 個 電 話 打 給 有 力 人 士 , 舊 房 子 拆 光 , 居 民 趕 走 , 河 流 填 平 。合 併 收 購 , 也 端 看 誰 的 後 台 硬 , 事 情 萬 一 砸 了 , 不 會 登 上 報 刊 。
 
中 國 的 CEO ,薪 酬 和 享 受 漸 漸 追 上 英 美 : 他 也 一 按 電 鈴 , 叫 秘 書 把 手 提 包 機 票 拿 進 來 ; 他 也 成 為紅 酒 和 魚 子 醬 專 家 , 開 Conference 時 一 口 加 州 大 學 LA 分 校 學 來 的 美 腔 英 語 ; 在 疲勞 之 際 , 他 也 學 荷 里 活 電 影 的 米 高 杜 格 拉 斯 , 脫 下 西 裝 上 衣 , 解 開 領 帶 , 斟 一 杯 威士 忌 , 嘆 一 口 氣 倒 在 黑 皮 沙 發 辦 公 椅 , 兩 腳 往 桌 上 一 擱 , 揉 眼 皮 。 但 中 國 的 CEO 有兩 處 地 方 總 會 露 馬 腳 : 一 , 當 他 的 幕 後 主 人 來 電 話 , 他 會 恭 敬 立 正 地 「 是 是 是 」 ;二 , 他 的 辦 公 室 牆 上 只 有 跟 「 領 導 人 」 的 合 照 , 桌 上 卻 不 會 有 他 跟 老 婆 子 女 的 照 片, 因 為 他 的 二 奶 , 是 一 位 青 島 模 特 , 她 只 許 他 的 錢 包 放 她 的 裸 照 , 其 他 一 切 都 不 准。

最奢侈的藝術

中國 的 藝 術 家 , 真 的 不 多 , 所 有 的 藝 術 都 要 很 強 的 根 基 , 但 大 陸 的 那 些 多 數 是 乘 直 升機 的 , 故 不 耐 看 , 遲 早 要 受 時 間 淘 汰 , 才 一 二 十 年 前 被 捧 上 天 的 那 幾 個 畫 家 , 當 今還 不 是 銷 聲 匿 跡 嗎 ?

受到 西 方 人 認 可 , 並 非 一 件 壞 事 , 影 壇 上 , 張 藝 謀 所 創 的 形 象 , 光 彩 讓 西 方 人 炫 目 ,但 對 說 故 事 , 他 並 非 一 個 高 手 , 這 一 點 他 自 己 也 承 認 。 有 個 好 劇 本 的 話 , 張 藝 謀 作品 會 更 上 一 層 樓 , 這 是 肯 定 的 。

樂 壇 裡 , 馬 友 友 的 大 提 琴 出 神 入 化 , 但 他 已被 視 為 外 國 人 , 沒 什 麼 中 國 印 象 , 不 過 這 也 好 , 藝 術 家 並 不 需 要 有 什 麼 國 境 來 界 限。 作 曲 家 譚 盾 已 經 冒 起 , 但 還 得 看 多 一 點 作 品 。
最 不 受 中 國 人 重 視 , 也 是 我 最 欣 賞 的 , 是 蔡 國 強 。

蔡 國 強 是 怎 麼 一 個 人 ? 提 起 他 的 名 字 , 大 陸 人 、 香 港 人 和 台 灣 人 , 都 不 十 分 熟 悉 。
看 家 本 領 , 是 爆 破 。

數 十 萬 數 百 萬 , 甚 至 於 數 千 萬 美 金 , 到 了 蔡 國 強 手 上 , 一 剎 那 燃 燒 掉 , 你 說 , 還 有 什 麼 玩 具 比 這 個 更 奢 侈 的 ?

從 一 九 八 九 年 開 始 , 我 就 一 直 追 蔡 國 強 的 作 品 , 他 的 煙 花 表 演 在 日 本 崛 起 , 接 傳 到 台 灣 。 不 單 是 爆 破 那 麼 簡 單 , 蔡 國 強 還 留 下 了 痕 跡 , 經 過 設 計 的 爆 破 更 成 了 不 造 作 的 圖 案 , 被 日 本 各 省 的 美 術 館 收 藏 了 起 來 。

蔡國 強 的 爆 破 , 是 大 型 的 , 他 希 望 大 得 像 長 城 一 樣 , 從 太 空 船 上 也 能 看 到 , 這 時 他 開始 了 「 胎 動 」 作 品 , 孕 育 出 一 系 列 的 大 型 爆 破 , 稱 之 「 為 外 星 人 做 的 計 劃 」 , 在 一九 九 二 年 , 德 國 人 把 他 請 去 , 於 卡 塞 爾 的 軍 事 基 地 中 挖 出 一 個 小 島 , 周 圍 是 溝 渠 ,蔡 國 強 坐 在 島 的 中 心 , 用 了 幾 十 噸 炸 藥 , 做 了 一 個 巨 大 無 比 的 爆 炸 , 同 時 用 儀 器 記錄 下 他 自 己 的 心 跳 、 腦 波 及 大 地 的 震 波 。 一 個 藝 術 家 能 那 麼 「 玩 」 , 世 界 上 沒 有 幾個 , 實 在 令 人 羨 慕 。

到 了 二 ○ ○ 一 年 的 亞 太 經 合 會 APEC , 蔡 國 強 變 本 加 厲 ,把 整 個 上 海 外 灘 大 廈 串 連 起 來 , 做 出 長 達 二 十 分 鐘 的 煙 火 表 演 , 我 沒 有 機 會 親 身 體驗 , 但 從 紀 錄 片 中 看 到 的 蔡 國 強 , 像 小 孩 子 那 麼 興 奮 和 喜 悅 , 觀 眾 如 果 沒 有 被 他 的煙 花 感 染 , 也 會 被 他 個 人 感 染 。

我 一 直 不 認 為 紐 約 是 美 國 , 應 該 屬 於 歐 洲 ,或 者 是 世 界 的 舞 台 。 藝 術 家 們 被 紐 約 認 同 , 才 是 真 正 的 肯 定 , 紐 約 市 不 但 向 蔡 國 強展 開 雙 手 , 連 最 不 容 易 接 納 外 國 作 品 的 現 代 美 術 館 MoMA 也 請 了 蔡 國 強 , 打 破 九 一一 後 禁 止 使 用 煙 火 的 法 律 , 在 空 中 炸 出 一 座 彩 色 的 橋 來 , 稱 之 為 「 移 動 的 彩 虹 」 ,是 蔡 國 強 一 生 中 很 重 要 的 作 品 。

在 比 利 時 的 SMAK 當 代 美 術 館 , 蔡 國 強 用 煙 花 炸 出 當 地 文 化 名 人 楊 ‧ 荷 特 的 肖 像 ,名 為 「 遺 產 」 。 在 巴 黎 的 鐵 塔 旁 邊 , 蔡 國 強 用 煙 火 炸 出 另 一 個 塔 , 稱 之 為 「 在 巴 黎建 一 個 中 國 塔 」 。

煙 花 從 古 至 今 , 都 只 是 在 晚 上 才 能 看 到 的 。 這 時 蔡 國 強 問 自 己 : 「 為 什 麼 不 可 以 在 白 天 看 煙 花 ? 」
在二 ○ ○ 五 年 西 班 牙 華 倫 西 亞 現 代 美 術 館 的 一 場 表 演 中 , 他 爆 出 黑 顏 色 的 彩 虹 , 創 造出 獨 有 的 美 學 、 從 這 個 構 思 , 可 以 看 到 蔡 國 強 的 大 膽 和 創 新 , 單 憑 這 白 日 爆 炸 , 已能 在 歷 史 上 留 名 。

從一 九 八 五 年 開 始 , 蔡 國 強 已 經 在 他 的 家 鄉 福 建 泉 州 作 火 藥 畫 了 , 後 來 日 本 東 京 的 藝術 和 環 境 研 究 院 請 他 作 了 六 個 數 丈 長 的 大 屏 風 , 全 由 爆 破 後 的 痕 跡 留 下 。 國 際 名 服裝 設 計 家 三 宅 一 生 看 了 也 感 到 震 驚 , 即 刻 請 蔡 國 強 做 一 場 大 表 演 , 模 特 兒 穿 的 衣 服, 完 全 由 爆 破 畫 出 圖 案 。

近 年 來 , 蔡 國 強 不 斷 地 玩 , 「 文 化 大 混 淆 」 中 , 作 家 本 人 和 美 女 一 齊 出 浴 , 連 周 圍 的 假 山 和 掛 在 天 空 的 枯 樹 , 變 為 一 幅 作 品 。 「 草 船 借 箭 」 內 一 艘 船 被 數 千 枝 箭插 滿 , 以 表 現 從 傷 痕 中 得 到 力 量 , 構 圖 之 大 膽 , 可 讓 拍 《 赤 壁 》 的 吳 宇 森 借 鏡 。 從箭 發 展 到 把 飛 躍 中 的 老 虎 徹 底 地 殺 害 , 引 起 一 些 愛 護 動 物 者 不 滿 , 但 蔡 國 強 不 因 此停 止 , 刺 虎 像 刺 神 , 在 「 不 信 神 的 世 紀 」 中 , 耶 穌 和 觀 音 身 上 都 中 滿 了 箭 。

但是 , 蔡 國 強 的 叛 逆 , 有 很 深 的 中 國 文 化 根 底 紮 住 , 他 其 實 也 很 信 神 明 的 : 「 觀 音 對我 很 重 要 , 辦 公 室 裡 有 觀 音 像 , 我 向 祂 燒 香 磕 頭 , 展 覽 廳 的 觀 音 不 重 要 , 只 是 別 人幫 神 做 的 一 件 外 套 。 砸 , 是 因 為 我 有 強 烈 的 信 心 , 這 不 是 褻 瀆 神 , 神 和 神 像 不 是 一回 事 。

「 至 於 怎 麼 提 高 藝 術 水 準 ? 我 不 會 叫 人 多 畫 , 反 而 是 叫 人 出 家 一 陣 子停 一 停 , 去 追 求 與 物 質 誘 惑 相 反 的 東 西 , 年 紀 愈 大 , 愈 意 識 到 靠 聰 明 勤 奮 不 能 達 到很 高 的 層 次 , 應 該 把 利 益 擱 一 擱 , 才 獲 得 更 大 的 提 高 , 有 人 講 得 好 , 萬 物 最 大 的 是宇 宙 , 比 宇 宙 更 大 的 是 心 靈 。 心 是 可 以 空 的 , 容 納 一 切 。 」

煙 花 , 人 人 會 放。 政 府 稅 收 雄 厚 , 吝 嗇 富 商 也 要 奉 陪 , 一 下 命 令 , 匠 人 便 點 了 起 來 。 過 年 過 節 當 然放 , 芝 麻 綠 豆 的 慶 典 也 放 , 維 多 利 亞 海 港 的 煙 花 , 看 得 孩 子 們 打 呵 欠 , 能 請 蔡 國 強來 做 一 次 不 同 的 嗎 ? 他 也 未 必 有 空 , 也 不 一 定 賞 臉 。 錢 花 得 精 采 才 叫 奢 侈 , 例 行 公事 的 花 錢 , 叫 窮 兇 極 惡 , 放 的 不 是 煙 花 , 是 銅 臭 味 。

(蔡瀾)

煙花天涯中國人

 


放大

插 圖 ‧ PERCY CHUNG

特 區 成 立 十 周 年 慶 典 , 爆 放 煙 花 , 據 說 煙 花 還 拼 湊 出 「 中 國 人 」 三 字 , 而 且 那 個 「 國 」 字 , 還 是 簡 體 。

這 是 什 麼 意 思 ? 主 辦 當 局 聲 稱 : 為 了 慶 祝 今 日 世 界 , 到 處 都 是 中 國 人 。
全世 界 都 有 中 國 人 , 只 是 一 個 「 量 」 的 現 象 , 正 如 十 九 世 紀 , 全 歐 洲 都 有 吉 卜 賽 人 ,拿 破 崙 稱 帝 登 基 , 也 放 煙 花 , 會 不 會 打 出 Gypsies 這 個 英 文 字 ?

最近 去 英 國 , 發 現 所 謂 「 中 國 人 」 真 的 多 了 許 多 。 Made in China 成 為 英 國 人 繼 Good Morning 之 後 最 常 掛 在 嘴 邊 的 一 句 英 語 。 然 而 , 中 國 人 多 了 , 是 不 是 代 表 中國 的 地 位 真 的 崇 高 了 許 多 ?

大 道 理 不 必 空 表 , 只 講 經 歷 的 一 些 小 事 。 在 約 克 城 , 去 了 一 家 酒 吧 , 見 到 兩 個 中 年 中 國 女 子 , 各 搭 一 個 高 齡 鬼 佬 , 坐 在 隔 壁 的 一 桌 。

兩個 中 國 女 人 , 長 髮 披 肩 , 濃 妝 艷 抹 , 在 約 克 這 種 異 域 , 到 底 不 是 多 倫 多 , 中 國 人 相對 的 密 度 沒 有 七 月 的 維 多 利 亞 游 泳 池 之 嚇 人 。 她 們 見 到 我 , 開 始 有 點 不 自 在 , 繼 而主 動 搭 訕 — — 中 國 大 陸 的 女 人 , 勇 氣 膽 識 , 比 香 港 的 女 子 開 放 — — 自 我 介 紹 , 先 告訴 我 她 們 來 自 東 北 。 其 中 一 個 搭 身 邊 的 鬼 佬 : 「 這 是 我 的 丈 夫 。 」 然 後 搭 另 一 個 女 人 : 「 這 是 我 的 妹 妹 , 而 這 一 位 , 是 我 妹 妹 的 丈 夫 。 」

兩個 鬼 佬 , 是 兩 「 老 襟 」 了 , 木 無 表 情 , 反 應 有 點 冷 淡 。 兩 個 中 國 女 人 他 鄉 遇 胞 裔 ,話 匣 子 打 開 , 相 當 健 談 , 告 訴 我 她 們 來 自 附 近 的 一 個 小 鎮 , 那 裡 沒 有 中 國 人 。

隨行 的 香 港 電 視 攝 影 隊 的 編 導 , 事 後 問 我 : 「 有 沒 有 覺 得 很 怪 ? 這 個 中 國 女 人 , 一 見面 自 我 介 紹 , 為 什 麼 強 調 身 邊 的 鬼 佬 是 她 的 丈 夫 , 而 她 妹 妹 的 另 一 個 , 也 是 她 的 丈夫 ? 」

一 言 驚 醒 , 我 也 覺 得 有 點 唐 突 。 她 強 調 的 是 「 丈 夫 」 兩 字 。 然 而 , 為什 麼 一 定 是 丈 夫 呢 ? 男 朋 友 也 可 以 嘛 ? 我 想 想 : 對 了 , 這 位 中 國 女 人 , 一 定 在 揣 測, 我 們 在 猜 想 她 怎 麼 來 到 英 國 , 怎 樣 「 搭 」 上 這 兩 個 老 鬼 。 她 們 的 意 思 , 是 搶 先 澄清 : 我 們 不 是 靠 皮 肉 為 生 的 風 塵 女 子 , 我 們 是 良 家 婦 女 。

問 題 是 , 為 什 麼 她 那 麼 跡 地 強 調 她 倆 與 這 兩 個 洋 人 的 婚 姻 關 係 呢 ? 我 們 研 究 一 番 , 一 致 認 定 : 因 為 在 英 國, 有 許 多 中 國 大 陸 來 的 單 身 女 人 當 了 妓 女 , 在 全 國 許 多 城 市 , 有 許 多 桑 拿 浴 室 , 中國 女 人 來 英 國 當 馬 殺 雞 , 把 本 地 老 鬼 迷 得 死 脫 。 他 們 一 輩 子 沒 去 過 遠 東 , 一 直 以 為蝴 蝶 夫 人 只 是 一 齣 遙 遠 的 歌 劇 , 哪 知 道 忽 然 之 間 , 有 那 麼 多 中 國 女 人 價 廉 物 美 的 送上 門 來 , 樂 得 像 上 了 天 堂 。

英 國 男 人 老 了 , 許 多 都 萬 念 俱 灰 , 家 中 的 老 伴 ,雞 皮 鶴 髮 , 許 多 鬼 婆 一 老 , 兩 腿 粗 得 像 象 腿 一 樣 , 下 巴 長 出 了 鬍 子 , 性 徵 模 糊 , 老公 日 薄 西 山 , 誰 不 想 試 一 試 肌 膚 滑 淨 的 東 方 女 人 , 讓 這 輩 子 過 得 沒 那 麼 冤 ?
英國 多 了 這 許 多 按 摩 浴 女 , 來 自 中 國 , 許 多 已 屆 中 年 , 在 香 港 和 珠 三 角 , 她 們 沒 法 跟哈 爾 濱 青 島 雙 十 年 華 的 少 女 競 爭 , 次 一 級 的 , 往 英 國 和 歐 洲 跑 , 賺 英 鎊 和 歐 羅 , 非法 居 留 三 個 月 到 半 年 , 回 到 中 原 , 買 了 房 子 , 又 買 新 田 。

酒 吧 的 這 兩 位 , 以為 我 們 會 這 樣 揣 測 她 們 , 沒 等 我 們 開 口 垂 詢 , 急 忙 介 紹 她 們 的 婚 姻 狀 況 , 以 免 我 們對 她 倆 的 身 份 職 業 產 生 「 誤 會 」 。 我 們 後 來 恍 然 大 悟 , 如 此 複 雜 的 心 理 , 在 十 萬 八千 里 之 外 的 外 國 , 出 現 在 中 港 兩 地 不 相 識 的 「 中 國 人 」 之 間 , 這 種 中 國 人 的 人 際 關係 , 未 免 太 複 雜 太 沉 重 了 , 也 太 不 正 常 了 。

在英 語 之 中 , 這 種 多 重 的 揣 摸 , 叫 做 Second Guessing 。 這 兩 個 東 北 婦 女 , 為 什 麼 要 Second-guess 我 們 幾 個 香 港 人 的 反 應 ? 因 為 中 國 的 單 身 女 人 , 在 西 方 的 名 聲 不 是太 好 , 她 們 自 知 早 被 「 定 型 」 為 不 擇 手 段 「 呃 鬼 佬 」 賺 錢 或 拚 命 找 洋 碼 頭 泊 靠 的 蒲公 英 , 為 了 搶 先 給 我 們 「 消 毒 」 , 於 是 開 口 就 介 紹 「 這 是 我 們 的 丈 夫 」 。 在 英 國 ,這 樣 的 強 調 , 反 而 令 人 覺 得 怪 異 。

這 是 一 件 小 事 , 但 小 事 之 中 , 體 現 了 大 問題 。 香 港 電 視 台 的 編 導 老 友 , 觀 察 力 很 強 , 心 思 縝 密 , 不 是 他 這 麼 一 提 點 , 我 就 少上 了 一 節 文 化 心 理 課 , 實 在 令 我 心 悅 誠 服 。

第 二 天 : 攝 影 隊 到 了 另 一 處 「 景點 」 — — 一 幢 五 百 年 前 都 鐸 時 代 的 古 老 房 子 , 是 隨 行 的 英 國 人 基 夫 帶 我 們 來 的 。 基夫 指 一 指 : 「 看 , 這 是 我 們 的 古 蹟 , 但 佔 據 了 房 子 經 營 的 , 是 一 家 中 國 餐 館 。 」
我 一 看 , 果 然 是 簡 體 字 的 招 牌 , 外 面 還 有 一 塊 木 板 , 寫 「 羊 肉 餃 子 、 刀 削 麵 」 之 類 的 菜 名 。 基 夫 問 : 「 上 面 寫 的 是 什 麼 ? 」

這 時 , 香 港 攝 影 師 人 有 三 急 , 想 找 廁 所 。 「 進 中 國 餐 館 吧 , 他 鄉 遇 故 知 , 一 定 通 融 的 。 」 其 他 人 說 。
我 看 看 餐 館 的 外 表 , 遲 疑 一 會 , 說 : 「 我 猜 老 闆 不 會 讓 你 用 的 。 」

結果 , 我 猜 對 了 , 一 個 北 方 大 漢 走 出 來 送 客 : 「 我 們 的 廁 所 不 外 借 , 請 到 那 邊 的 公 廁。 」 我 探 頭 看 看 , 街 角 那 邊 沒 有 商 場 , 也 沒 有 公 廁 。 攝 影 師 大 佬 大 惑 不 解 , 一 心 以為 大 家 是 「 同 胞 」 , 沒 想 到 海 外 遇 「 同 胞 」 , 「 同 胞 」 那 麼 冷 漠 。

基 夫 看 不過 眼 , 反 問 : 「 你 們 大 家 都 是 中 國 人 , 為 什 麼 他 會 那 麼 無 情 呢 ? 即 使 走 進 一 家 英 國的 酒 館 , 如 此 方 便 , 一 定 會 通 融 的 。 這 可 是 公 民 社 會 應 有 的 禮 儀 嘛 。 」

我告 訴 基 夫 「 各 家 自 掃 門 前 雪 」 這 句 中 國 陳 皮 成 語 的 英 譯 : 「 自 私 狹 隘 的 心 理 , 幾 千年 傳 襲 下 來 , 就 變 成 了 成 語 , 這 是 一 種 民 族 的 特 徵 。 」 基 夫 為 攝 影 師 感 到 不 平 , 指 中 國 餐 館 老 闆 的 背 影 罵 了 一 句 粗 口 。
攝影 隊 人 員 有 點 難 堪 , 很 明 顯 , 所 謂 「 中 國 人 」 , 在 洋 人 面 前 出 了 一 次 醜 。 我 反 而 沒有 什 麼 感 覺 , 這 種 事 早 已 在 預 料 之 中 。 然 而 , 基 夫 身 為 英 國 人 , 第 一 次 近 距 離 目 睹了 中 國 人 社 會 之 間 的 冷 漠 和 麻 木 , 顯 然 有 點 迷 惑 , 因 為 這 種 現 象 , 跟 他 身 為 洋 人 誤以 為 的 孔 子 孟 子 的 「 三 千 年 古 老 文 明 」 的 禮 儀 之 邦 的 印 象 , 有 很 大 的 距 離 。
 
這一 類 事 件 , 每 天 在 歐 洲 、 美 國 、 日 本 , 不 知 發 生 多 少 呢 ? 中 國 人 太 狡 滑 , 太 懂 得 計算 , 洋 人 比 較 純 樸 , 心 思 沒 中 國 人 那 麼 複 雜 , 不 會 一 相 遇 就 假 設 對 方 有 不 良 的 動 機, 以 為 你 看 扁 我 , 或 者 想 佔 我 的 便 宜 。 明 明 簡 單 的 事 , 在 中 國 人 眼 中 , 充 滿 計 算 和陰 謀 。 那 一 天 , 英 國 基 夫 上 了 一 節 中 國 文 化 課 。
「 中 國 人 」 這 幾 個 煙 花 的 字體 , 有 什 麼 涵 義 ? 中 國 不 承 認 雙 重 國 籍 , 貝 聿 銘 和 李 小 龍 , 其 實 不 是 「 中 國 人 」 ,而 是 華 人 。 一 九 七 五 年 , 在 柬 埔 寨 死 在 赤 柬 的 屠 刀 下 的 , 又 有 多 少 「 中 國 人 」 呢 ?他 們 叫 做 「 僑 胞 」 , 當 赤 柬 把 全 國 化 為 殺 戮 屠 場 時 , 他 們 的 母 國 在 哪 裡 ? 「 中 國 人」 的 煙 花 異 景 , 令 人 覺 得 很 詭 秘 , 令 我 想 起 山 西 省 的 那 幾 百 個 血 淚 的 童 工 , 英 國 多佛 港 貨 櫃 裡 堆 積 如 山 的 六 十 具 偷 渡 客 的 屍 體 , 還 有 英 國 黑 池 海 岸 , 那 幾 十 個 水 漲 時在 涉 水 採 集 蛤 蜊 的 廉 價 勞 工 — — 當 他 們 的 雙 腳 陷 在 泥 淖 , 逃 生 無 從 , 眼 睜 睜 看 潮 水 淹 沒 了 肚 腹 、 胸 口 、 下 巴 , 然 後 痛 哭 打 最 後 一 個 手 提 電 話 , 向 故 鄉 的 親 人 道 別 … …
煙 花 平 野 , 海 水 天 涯 , 當 你 學 會 看 破 , 在 無 情 的 邊 境 , 反 是 一 片 無 垠 的 有 晴 天 。

(陶傑)

吊车情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6-14黄金冒险号 
  
  掉下了一辆吊车,引起满城新风雨。吊车是很浪漫的交通工具,因为吊车永远有一个壮阔的地理。高空俯瞰,山川河流都缩成一张翠绿的地图。特别令人激动。在吊车上求婚,得到好消息的机会永远比在烛光餐桌边高高拿出一只指环,在高空两千呎的地方,指着下面的一条河,说:「我只能送你一只订婚戒指,如果可以的话,让那条河成为一串蓝色的颈炼,让我戴在你的颈际。」耳边的风声,钢缆滚过支架骨节眼上的震动,配合着车上的这个良人的心跳声。女人在吊车上的情感,比在床上更脆弱。在高空上的爱情的承诺,特别有粉身碎骨的风险 ──但不会的,世上所有的吊车都很安全。
  
  在吊车上,女人对刺激和安全感都可以兼得,她会答应一切的。尤其在阿尔卑斯山麓。这是世界所有的高贵之巅,空气一片宝蓝,阳光那么黄金,甜言蜜语的钻石在耳畔闪烁着诱人的光辉,在陆地上,另有一丛酒店壁炉的火焰,两对雪橇,一块明亮的柚木地板,让她可以飘飘然地下坠,跌在一块毛茸呵人的温软小地毯。多高尚的爱情,也要现实的配套,吊车里的男女,在人间和仙境的边界上,这种迷离状态,像一种色彩丰富的立体高潮。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吊车改装成一张双人床,四边的窗户垂下帘子,只要旅程够长,约莫二十分钟到半点钟,只足够拥吻的前菜之后,爱抚的一道热汤,以后的事情,留待踏足在大地上之后再续前缘。偏偏在紧要关头,吊车到终点了,令人感悟,人生没有完美,最圆融的一刻,留给吊车到终点之后才完成。回过头来,才知道已经跨越了万水千山。女人这时会有点激动,她会认定身边这个男人是人生余下的旅途最可靠的良伴。
  
  在吊车里,靠在他的肩膊,在虚幻之中别有踏实的感觉,吊车比童话里的马车更引遐想。昂坪的吊车,车途十五分钟,有人提出过,可以在车上做爱。香港人的节奏太快了。十五分钟一条龙,一切完事,美好的事物,不要忘记,越淮而枳,在一个不同的时空,都会变了种,昂坪的吊车也一样,在高空,情话最动人处,俯首看见一座大佛和满山观光食斋的游客,叫做「发展经济」,即使吊车加进这一项「优惠」,高空下坠,死了一对情侣,也沦为一种怪异的另类马上风。
  

老饼端午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6-19黄金冒险号  
  
  传统节日,数端午节最没有「节日气氛」。首先是五月糉:且不说肥猪肉、红豆沙、油、糖,在胆固醇恐怖的瘦身社会,一早就判了死刑。包糉的那个动作:家中的婆媳姑嫂,围在厨房,穿木屐红胶拖,你搓馅,我揑米饭,嫲嫲递过来一块荷叶,一堂黄曼梨白燕紫萝莲的粤残气氛──粤残,是「粤语残片」的简称──于今日的网络新世代,集体失忆,早就格格不入。
  
  然后就是端午节的「文化Icon」屈原了:形象凄惨、性格婆妈,留一绺长须,因为官场不得意,去投江自尽。中小学的教科书,讲起这位阿伯,所有的用字配套:他叫做三闾大夫,这个「闾」字怎样读?门字里头,怎会还有两个口?屈原因为进谏不遂,「谏」是什么?莫说小学生,连拥有哈佛MBA学位的中环IFC一族也不明白──即是屈原是CEO,向他的老板Draft了一个Proposal,但老板楚怀王把屈原的一套Advice通通Reject了,此外其它 Shareholder也纷纷发表许多很Negative的Comment,于是董事局向屈原建议自愿离职,另加Full Package补偿。屈原越想越气,舍不得那几张碌惯了的Visa金咭,还有出Trip时商务客位的许多福利,一时看不开,就跳河自杀了。然后就是赛龙舟了。
  
  首先,当代有Globalized胸襟的型男,早在牛津读博士时已经参加过船队,以后还玩过风帆,去雪梨和马尼拉,参加过许多场国际航海比赛,谁会回过头来在沙田的内海与一批新界乡丁一齐划龙船?还有就是安全问题,连抢包山也要吊威吔、改用塑料包子,划龙舟要不要人人加系水泡,以防翻舟没顶呢?曾经传言屈原是「基佬」。
  
  本来,一个同性恋者的屈原,可以令端午节更In、更Young,与国际潮流接轨。把端午节发展为香港的同志节,龙舟壮丁,个个肌肉身材,全裸出赛,吸引国际传媒和欧美游客,但中国的卫道之士,那张脸孔刷地拉长了,侮辱先贤,说屈原是基佬,淫审处会接到几百个「投诉」。因此,南韩宣布把端午节列为韩国文化传统,呈报联合国,我赞成。让韩国人帮你包装一下端午节,像日本人重新包装孙悟空,是好事嘛。端午节吃糉子?不了,今夜约了几位友好食寿司。

車廂故事

兩鐵禁粗口,說粗口,從此要坐牢,不但說那一系列動詞和幾個廣東話男女生殖器的正字固然不可以,連諧音,只要引起周圍乘客的「冒犯」也不行,包括「妖」、「杏加橙」、「戇膠」,都會惹官非。

香港青少年,說話多懶音,中港一體化,大款北姑,自由往來,在地鐵車廂裏,文化交流,隨時會出亂子。

「你撚緊咩嘢呀。」一個從長春選拔來的內地尖子女大學生,她叫刁小茜──在東北,刁姓是大姓──派來香港當交換生,交上一個香港大學生男友,一起坐九鐵,從沙田出發。小刁的兩臂,緊緊圍套着那個姓李的香港男生的脖子,風光旖旎地嗲問:「快啲講俾人哋聽咧,你撚緊咩嘢啫,小李?」「我撚緊咩嘢?」小李是大學國是學會會員,很有遠大的理想:「我撚緊,國家西部大開發,有好多商機,我想一畢業就畢上內地,小刁呀,那時我們一起新污,好不好?」

「好衰o架,壞到死。」她投訴:「咩嘢西部大開發呀,個西部,你重未開發夠咩?擒晚重加大咗開發力度o忝,搞到人哋痛到死嘛。」她搥了他的胸一下。

這時,旁邊一個洋遊客,拿着一張地圖插話:「Excuse me,請問,這一列地鐵,會不會去鳩Lun Tong?」

「什麼?」大學生問。今天大學生的英語程度,眾所周知,有點不敷應用。

「鳩!鳩Lun Tong!」洋人大喊,因為列車開駛的聲音很嘈吵。小李終於聽明白了,當了良好市民,為洋遊客指點了迷津。

車到紅磡,一雙小情人高興地下車,沒想到在月台上等着的,是兩個軍裝警員:「我們接到九鐵轉介的乘客電話投訴,指你們兩個,連同一個在逃的外籍人士,在車廂裏重複講粗口。現在,我們要記錄口供。小姐,你先講,請問你貴姓?」

「刁。」她一臉倔強地說:「佢係我男朋友,小李!」

「阿Sir跟你講嘢,嘴巴乾淨一點。」警察有點火了,大喊:「你姓什麼?」

眼見香港的警察,也露出一副兇相,她沒再答話,只緊抿着下唇,與小李兩手緊緊握在一起,眼眶裏閃着淚花……

太阳下山了

苹果日报 陶杰2007-06-15黄金冒险号 
  
  盖茨回到哈佛,领受学位,接受毕菲特电视访问,谈打工仔和创业的精神。盖茨说:无论打工还是合伙,一定要跟从一个有质素的人。选择老板,这个人的质素要比自己好,因为这样才会互相砥砺,从老板身上,你会学到很多优点,你学到他的优点,你自己也会进步,对老板也有贡献。殖民地时代,香港公务员跟随的老板,从麦理浩到彭定康,都是质素很高的人,跟随这种人,你会学到很多本领.
  
  质素高的老板夸奖你,像「香港的公仆是全世界第一流的队伍」,虽然绕了一个圈,其实是夸赞自己,但这句话有公信力,即使言不由衷,阁下有了面子,有了面子,往往就有自信,有了自信,潜力发挥出来,即使是第三流,也变成了第一流。许多打工仔心中看不起老板,觉得自己的本领比老板高,其实他上头这位不是真老板,只是「上司」。「上司」不一定是打天下奋斗自成的真老板,而只是一位受薪的主管。在企业机构之中,他有权使唤你,便成为你的老板。这样的伪「老板」为什么他的下属看不起?因为他只是另一类打工仔。他爬上去靠的是另一段手段。真正的大老板或许一清二楚,需要他的愚忠和平庸,需要他的吹牛拍马,不错,他知道他没什么真本事,但他仍然委任他做了你的老板。
  
  下面的打工仔看不清这一点,由牢骚而生怨愤,由怨愤而生怠惰,最后影响企业的质素和效率。中国人的企业往往有这样的问题:一家上市公司,员工数千,「老板」却不是当初白手兴家的那位传奇人物,而是他起用的二三线的众「高层」。「高层」往往是太监,「董事局」又是奴才,但不要把这个层次的人事当做老板,他们只是肥膏,不是肌肉,更不是对体质有建树的蛋白质营养。「看不起老板」成为时尚,因为被你看不起的,不是真老板,而是所谓的主管与高层。
  
  一九九五年,直接跟随彭定康,跟你的上司是彭定康时代的一个政务主任,是两回事。一个高质素的人,就像太阳,你只是一颗卫星,绕着他转,身上折射的是阳光。但绕着卫星转的是什么?只是一群浮游的太空物体。转动是一动必然,只是企业里的一圈固定的轨迹,但你不是地球,也不是月亮,你的一半映照不到太阳的光芒,有沦为「太空垃圾」的感觉,今天的官场,许多「公务员」有这样的怨忿,是可以明白的,因为太阳下山了,而且不再升起来。

英國雜碎館裡的大胸姚酥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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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 圖 ‧ PERCY CHUNG

在英 國 約 克 郡 幾 天 , 吃 了 幾 天 燒 牛 肉 和 約 克 郡 布 甸 ( Roast Beef and Yorkshire Pudding ) , 嘴 巴 淡 出 個 鳥 來 。 同 行 的 英 國 人 基 夫 提 議 , 不 如 吃 唐 餐 , 他 知 道 附 近有 一 家 , 是 畢 生 他 嚐 過 最 好 的 唐 人 菜 。
一 個 英 國 人 這 樣 說 , 我 心 知 不 妙 , 知道 一 定 是 侍 候 英 國 顧 客 的 「 雜 碎 館 」 。 吃 雜 碎 也 好 , 一 來 我 不 是 嘴 巴 刁 的 人 , 二 來從 前 學 生 時 代 , 唐 人 雜 碎 吃 得 多 了 , 覺 得 味 道 其 實 也 不 錯 , 也 是 一 代 留 學 生 的 集 體回 憶 。

基夫 帶 路 , 唐 餐 館 在 鐵 路 附 近 , 跨 進 大 門 , 眼 見 滿 座 的 鬼 佬 洋 妞 , 連 侍 應 也 是 鬼 妹 ,證 實 了 我 的 預 感 。 老 闆 是 華 人 , 一 聽 口 音 , 就 知 道 是 來 海 外 至 少 四 十 年 的 那 一 種 ,像 「 好 腥 行 呀 」 之 類 的 粵 語 , 是 粵 語 殘 片 裡 演 公 寓 掌 櫃 的 檸 檬 的 那 種 獨 白 , 今 日 特區 油 尖 旺 , 早 已 淘 汰 。 老 闆 看 見 來 的 是 華 人 , 有 點 不 自 在 起 來 。
坐 下 之 後 ,我 點 了 一 味 咕 嚕 肉 。 上 一 代 的 唐 餐 館 , 咕 嚕 肉 ( Sweet and Sour Pork ) 是 最 受 歡迎 的 名 菜 。 洋 人 的 味 蕾 比 較 粗 糙 , 叫 他 們 吃 清 淡 的 廣 東 菜 , 他 們 吃 不 出 味 道 。 顏 色一 定 要 鮮 艷 , 味 道 必 須 甜 酸 辣 的 富 有 戲 劇 性 , 叫 咕 嚕 肉 , 我 認 為 一 點 也 沒 有 錯 。

哪 知 道 老 闆 尷 尬 地 笑 起 來 : 「 我 呢 處 的 唐 餐 , 主 要 是 煮 俾 鬼 佬 食 的 , 不 如 叫 豉 椒 牛 肉 。 」
我聽 了 , 心 中 有 氣 。 第 一 : 咕 嚕 肉 是 地 道 的 中 菜 , 今 日 香 港 , 鏞 記 和 沙 田 龍 華 的 咕 嚕肉 就 是 招 牌 菜 。 從 前 的 酒 家 考 聘 大 廚 , 就 是 要 他 燒 一 盤 咕 嚕 肉 , 因 為 咕 嚕 肉 最 能 試出 廚 師 的 手 藝 。
其 次 , 你 怎 知 道 我 不 想 試 試 「 鬼 佬 唐 餐 」 ? 香 港 的 太 平 館 和皇 后 餐 廳 也 出 產 中 式 的 「 豉 油 西 餐 」 , 時 時 也 有 洋 人 光 顧 。 這 些 餐 廳 的 老 闆 , 會 不會 叫 洋 顧 客 滾 蛋 , 說 自 己 的 菜 式 , 是 用 來 騙 華 人 的 ?

這 就 是 這 位 老 闆 狗 屁 不 通 的 理 由 。 唐 人 到 了 外 國 開 餐 館 , 為 什 麼 十 之 有 九 抱 「 呃 鬼 佬 」 的 態 度 ? 鬼 佬 的 口 味 不 一 樣 , 為 了 市 場 , 唐 餐 必 須 調 適 。 調 適 不 一 定 是「 搵 老 襯 」 。 雜 碎 、 芙 蓉 、 特 別 炒 飯 ( Special Fried Rice — — 也 就 是 揚 州 炒 飯的 鬼 佬 版 ) , 如 果 用 心 做 , 也 別 有 風 味 的 。 就 像 今 日 重 新 聽 姚 蘇 蓉 唱 的 《 負 心 的 人》 , 論 詮 釋 和 歌 詞 , 庸 俗 不 堪 , 但 近 四 十 年 前 的 時 代 曲 , 在 台 上 一 唱 , 就 令 人 想 起老 蔣 統 治 台 灣 、 戒 嚴 時 代 的 杏 花 閣 酒 家 和 新 加 坡 舞 廳 一 樣 , 聽 的 不 是 詞 曲 的 好 壞 ,而 是 時 間 凝 結 的 那 層 厚 度 , 聽 的 不 是 旋 律 , 而 是 滄 桑 。

唐 人 餐 館 在 英 國 和 歐洲 , 越 來 越 難 做 了 。 第 一 , 英 國 和 歐 盟 嚴 打 逃 稅 , 顧 客 結 賬 , 都 用 信 用 卡 , 不 像 從前 付 現 鈔 。 有 了 信 用 卡 , 一 切 都 有 單 據 , 稅 局 清 清 楚 楚 , 一 定 逃 不 掉 。 二 、 三 十 年前 , 唐 人 餐 館 老 闆 都 把 大 量 的 現 鈔 藏 在 地 板 底 , 回 香 港 時 帶 回 新 界 。 今 天 不 行 了 ,英 國 政 府 規 定 , 為 了 杜 絕 洗 黑 錢 , 在 汽 車 市 場 , 即 使 買 一 輛 二 手 車 , 只 要 付 出 五 千鎊 現 鈔 , 賣 家 必 須 報 警 , 讓 警 方 追 查 , 那 麼 多 現 金 從 何 而 來 。
第 二 , 大 量 大陸 新 移 民 , 在 英 國 到 處 開 餐 館 , 把 市 搶 爛 。 許 多 唐 餐 館 用 簡 體 字 做 招 牌 , 菜 譜 也 用簡 體 — — 人 都 跑 出 來 自 由 世 界 了 , 還 用 簡 體 ? 天 生 烙 上 了 共 產 社 會 的 烙 印 , 抹 不 掉了 — — 看 見 這 種 餐 館 , 最 好 不 要 進 去 , 推 門 就 聞 到 一 股 大 和 芽 菜 味 , 地 氈 積 了 半 吋 的 油 垢 , 窗 簾 和 窗 台 也 滿 布 灰 塵 。 中 國 大 陸 不 講 衞 生 , 其新 移 民 來 到 英 國 , 把 陋 習 原 封 不 動 的 帶 來 。 唐 人 餐 館 , 做 來 做 去 , 總 不 脫 一 股 叫 化子 的 寒 酸 味 , 原 來 的 新 界 客 家 人 發 財 上 岸 , 懂 得 把 餐 館 裝 修 得 品 味 高 尚 一 些 , 永 遠有 新 的 移 民 來 , 填 補 最 低 的 檔 次 。

硬是 叫 了 咕 嚕 肉 , 我 不 肯 改 叫 什 麼 豉 椒 牛 肉 , 我 告 訴 基 夫 這 位 老 闆 的 態 度 , 有 點 Patronizing 。 這 個 字 不 知 道 怎 樣 譯 , 因 為 華 文 沒 有 這 樣 的 說 法 : 表 面 上 對 你 體 貼照 顧 , 骨 子 裡 其 實 把 你 當 傻 瓜 。 我 一 叫 咕 嚕 肉 , 你 偏 要 一 番 好 意 提 醒 我 , 咕 嚕 肉 是用 來 「 呃 鬼 佬 」 的 , 你 不 肯 承 認 , 我 回 到 英 國 , 偏 偏 就 想 嚐 嚐 鬼 佬 式 的 唐 餐 , 我 有我 的 感 情 的 私 隱 理 由 ( Sentimental Reason ) , 這 個 動 機 , 你 硬 要 客 客 氣 氣 地 橫加 剝 奪 , 這 就 是 Patronizing 。
當 然 , 我 沒 有 像 一 般 的 大 爺 , 馬 上 拍 桌 子 發 作 。 人 家 半 輩 子 在 英 國 捱 餐 館 , 也 是 一 把 血 淚 , 體 諒 一 點 嘛 。
幾 碟 菜 端 上 來 , 話 匣 子 打 開 , 老 闆 一 提 到 大 陸 新 移 民 就 罵 : 「 搞 到 唐 人 餐 鬼 咁 Cheap , 五 鎊 九 十 九 , 做 自 助 餐 喎 。 唐 餐 邊 有 自 助 餐 呀 。 佢 點 維 皮 呀 ? 我 計 來 計 去 , 一 定 冇 得 賺 , 除 非 用 死 豬 肉 死 牛 肉 來 做 料 喇 ! 」
坐 在 一 旁 的 基 夫 , 不 明 白 老 闆 為 什 麼 那 麼 憤 怒 , 問 我 他 說 什 麼 , 我 只 好 如 實 翻 譯 。
「 你 們 中 國 人 真 複 雜 呀 , 」 基 夫 說 : 「 怎 樣 分 辨 唐 餐 館 是 大 陸 的 中 國 人 還 是 香 港 人 開 的 呢 ? 」
「 看 看 菜 譜 上 面 的 唐 字 , 筆 畫 多 而 看 上 去 深 奧 一 些 的 , 根 據 這 位 老 闆 的 意 思 , 你 才 應 該 光 顧 。 別 的 可 能 是 黑 店 , 把 你 剁 了 , 做 人 肉 包 子 。 」 我 說 。
但這 位 老 闆 也 不 見 得 很 會 經 營 , 他 的 餐 館 外 有 一 個 不 小 的 露 天 院 子 , 在 院 子 裡 , 放 了一 堆 不 知 哪 裡 弄 來 的 石 獅 子 。 他 不 知 道 , 英 國 人 喜 歡 在 戶 外 進 食 , 尤 其 夏 天 。 把 那堆 醜 陋 的 石 獅 子 搬 開 , 鋪 上 草 地 , 擺 幾 副 木 桌 椅 , 打 幾 張 太 陽 傘 , 生 意 一 定 好 許 多。

近十 年 來 , 印 度 菜 和 泰 國 菜 在 英 國 都 上 了 高 尚 人 家 的 和 貴 族 的 桌 面 , 價 錢 貴 得 不 得 了, 只 有 唐 人 菜 館 在 所 謂 「 價 廉 物 美 」 的 很 Cheap 的 檔 次 半 死 不 活 地 浮 沉 , 推 門 進 去, 不 是 一 室 的 五 爪 金 龍 、 紅 燈 籠 、 蘇 絲 黃 式 的 大 腿 大 開 衩 的 旗 袍 , 就 是 油 燜 芽 菜 的一 般 霉 味 撲 面 而 來 , 令 人 想 起 大 導 演 胡 金 銓 一 生 沒 拍 得 成 的 心 願 之 作 《 華 工 血 淚 史》 。
戰 後 六 十 年 , 連 漢 堡 包 也 有 「 麥 當 勞 」 , 咖 啡 也 有 「 星 巴 克 」 , 唐 人 自 稱 烹 飪 世 界 第 一 , 為 什 麼 沒 有 一 家 跨 國 的 中 菜 連 鎖 企 業 ?
只唐 餐 烹 飪 一 樣 , 中 國 人 也 建 立 不 了 品 牌 , 遑 論 其 他 。 心 胸 狹 窄 、 顧 影 自 憐 、 內 耗 相殘 。 難 怪 唐 人 餐 館 老 闆 的 下 一 代 , 如 果 讀 得 成 書 , 都 不 肯 繼 承 他 老 子 的 這 家 可 憐 巴巴 的 雜 碎 館 , 寧 願 「 打 鬼 佬 工 」 。 但 打 工 能 出 頭 嗎 ? 唐 人 餐 館 的 老 闆 , 說 起 他 們 不回 頭 的 兒 子 , 口 氣 總 有 點 自 豪 , 又 有 幾 分 悲 涼 。
最 後 , 遞 上 一 碟 切 好 的 鮮 橙 — — 唐 人 餐 館 的 水 果 , 為 什 麼 五 十 年 不 變 地 如 此 沉 悶 ? 反 而 是 那 位 洋 女 侍 應 , 穿 低胸 裝 , 在 鄰 桌 收 拾 剩 菜 , 擋 住 了 滿 院 子 的 石 獅 子 , 有 意 俯 下 身 子 , 露 出 大 半 對 酥 胸肉 球 。
「 你 看 , 那 院 子 的 風 景 夠 好 。 」 我 碰 了 碰 基 夫 的 手 肘 。 這 個 死 肥 佬 抬 頭 一 看 , 大 笑 。

(陶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