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歐洲

2006年05月31日

自 金 字 塔 之 後 ， 人 類 最 偉 大 的 建 築 ， 應 該 是 一 個 龐 大 的 機 構 叫 做 歐 盟 。

到底 是 怎 樣 完 成 的 一 項 奇 蹟 ， 把 歐 洲 十 六 個 國 家 搭 建 在 一 起 ？ 從 丹 麥 到 馬 爾 他 ， 從 愛爾 蘭 到 葡 萄 牙 ， 把 許 多 美 麗 的 古 鎮 收 在 同 一 屋 簷 下 ， 瀕 臨 地 中 海 ， 像 在 一 隻 玫 瑰 、百 合 、 芍 藥 、 牡 丹 的 鮮 花 籃 子 旁 邊 擱 一 瓶 紅 酒 。 歐 盟 是 一 幅 很 動 人 的 靜 物 畫 。

為 什 麼 只 有 歐 洲 可 以 成 盟 ？ 因 為 擁 有 共 同 的 耶 ， 信 奉 同 一 個 神 祇 ， 沒 有 派 的 仇 殺 和 紛 爭 。 歐 盟 之 中 的 法 國 和 德 國 ， 自 從 普 法 戰 爭 、 梵 爾 賽 條 約 到 第 二 次 世界 大 戰 ， 兵 連 而 不 禍 結 ， 一 起 埋 藏 了 心 頭 的 仇 怨 ， 誰 是 老 大 ， 誰 是 老 二 ， 都 不 重 要， 到 滑 鐵 盧 戰 場 看 一 看 ， 天 闊 雲 低 ， 場 景 宏 麗 ， 歐 洲 人 到 底 有 點 胸 襟 ， 知 道 誰 也 大不 過 梵 蒂 岡 ， 不 那 麼 講 面 子 。

歐 盟 認 同 了 一 個 目 標 ， 就 義 無 反 顧 ， 無 論 目 標多 艱 巨 ， 一 步 一 步 解 決 。 像 對 內 的 歐 洲 農 業 政 策 ， 對 外 的 歐 洲 貿 易 協 議 ， 對 羊 肉 的關 稅 打 通 巷 道 ， 對 外 來 紡 織 品 的 侵 略 修 築 堡 壘 ， 一 旦 結 盟 ， 簽 訂 了 協 議 ， 一 起 義 無反 顧 ， 決 不 各 懷 鬼 胎 。

歐 洲 沒 有 三 千 年 的 所 謂 燦 爛 文 明 ， 許 多 的 遠 祖 是 維 京 海 盜 和 高 盧 人 的 蠻 族 。 歐 洲 沒 有 那 麼 多 不 邊 際 的 空 話 ， 例 如 「 天 下 為 公 」 、 「 以 和 為 貴 」 之 類 ， 歐 洲 人 不 在 抽 象 的 概 念 上 浪費 時 間 ， 例 如 開 幾 十 場 學 術 會 議 ， 研 究 什 麼 叫 和 諧 ， 什 麼 叫 做 「 仁 」 之 類 ， 如 有 空閒 ， 泡 一 杯 咖 啡 ， 喝 一 杯 紅 酒 ， 在 陽 台 上 懶 洋 洋 又 消 磨 了 一 個 伏 爾 泰 的 下 午 ， 但 選賢 與 能 ， 大 同 禮 運 ， 不 必 廢 話 ， 歐 洲 早 已 結 果 而 開 花 。

有 了 歐 盟 ， 也 會 有 亞洲 的 「 東 盟 」 ？ 不 要 開 玩 笑 了 。 且 不 說 日 中 的 世 仇 ， 亞 洲 人 充 滿 深 惡 的 種 族 歧 見 ：泰 國 人 看 不 起 越 南 人 ， 越 南 人 歧 視 柬 埔 寨 人 ， 新 加 坡 人 又 看 不 起 馬 來 人 ， 而 香 港 的華 人 ， 又 通 通 歧 視 菲 傭 、 印 傭 、 泰 傭 。 在 歐 洲 ， 盧 森 堡 人 對 意 大 利 人 除 了 嫌 他 們 說話 有 一 點 點 誇 張 ， 只 會 覺 得 來 自 西 西 里 的 一 位 廚 師 是 一 個 味 蕾 的 藝 術 家 ， 不 會 把 他當 做 奴 隸 。

歐 洲 做 得 到 的 ， 亞 洲 不 可 能 做 得 到 ， 因 為 亞 洲 人 不 論 財 富 均 寡 ，一 概 的 小 家 子 氣 ， 有 誰 不 慎 半 句 失 言 ， 像 新 加 坡 、 馬 來 、 中 國 這 一 堆 ， 即 刻 掀 翻 桌子 ， 召 回 大 使 。 據 說 有 太 多 歷 史 的 包 袱 ， 個 個 都 有 包 袱 ， 那 麼 就 不 要 結 盟 好 了 ， 果然 ， 東 盟 是 廢 話 ， 亞 洲 有 一 個 不 結 盟 運 動 才 是 真 的 。

二 十 一 世 紀 將 會 是 歐 洲 的 世 紀 ， 飛 羅 馬 度 一 個 長 周 末 ， 隨 飛 機 新 一 代 面 世 和 旅 行 成 本 降 低 ， 不 再 是 夢 想 ， 是 多 麼 快 意 逍 遙 ， 一 本 EU 護 照 ，一 個 神 根 簽 證 就 擁 有 一 地 神 話 ， 和 一 小 片 星 空 ， 這 個 世 界 令 人 樂 觀 ， 是 因 為 繼 金 字塔 的 奇 蹟 後 ， 尚 有 一 個 吵 鬧 而 不 喧 嘩 大 歐 洲 。

原體漢字

因 為 謠 傳 聯 合 國 將 在 2008 年 「 廢 除 」 繁 體 字 ， 漢 字 的 繁 簡 之 爭 竟 然 成 了 近 日 文 化 界 的 熱 門 話 題 。 正 當 大 家 都 以 為 中 國 的 崛 起 必 將 順 便 消 滅 繁 體 字 的 時 候 ， 大 陸 有 批 年 青 人 卻 意 外 地 鼓 吹 恢 復 「 正 體 字 」 ， 這 全 拜 新 一 輪 民 族 主 義 復 興 之 賜 ， 一 下 子 出 了 好 些 人 堅 信 以 前 的 中 國 甚 麼 都 棒 ； 包 括 「 漢 服 」 （ 也 就 是 滿 清 入 關 前 的 漢 人 服 飾 ） ， 也 有 人 主 張 大 家 都 得 重 新 穿 上 。

其 實 叫 「 正 體 字 」 還 是 「 繁 體 字 」 ， 就 已 經 是 個 大 問 題 了 。 以 前 的 中 華 民 國 覺 得 一 切 正 統 盡 其 在 我 ， 寫 的 字 當 然 也 是 正 體 字 。 現 在 台 灣 則 有 幾 人 呼 籲 應 將 其 正 名 為 「 台 字 」 ， 反 正 對 岸 不 用 ， 我 們 大 可 以 在 字 體 上 順 理 成 章 地 去 中 國 化 了 。 至 於 大 陸 ， 必 不 可 稱 自 己 通 行 的 是 歪 體 字 或 斜 體 字 ， 於 是 就 很 科 學 客 觀 地 把 文 字 改 革 前 後 的 兩 種 字 體 分 別 成 繁 簡 二 類 。

最 近 我 又 發 現 了 新 名 詞 ， 那 就 是 「 原 體 字 」 了 。 瑞 典 的 漢 語 師 林 西 莉 （ Cecilia Lindqvist ） 為 西 方 大 眾 寫 了 一 本 《 漢 字 的 故 事 》 ， 圖 文 並 茂 地 從 甲 骨 文 和 金 文 的 源 流 介 紹 一 些 有 趣 漢 字 的 由 來 和 構 成 。 這 本 書 大 概 在 兩 年 前 就 有 了 大 陸 版 ， 買 回 來 翻 了 一 翻 就 沒 動 過 了 ， 直 到 近 月 出 了 台 灣 版 之 後 ， 我 才 提 起 興 趣 細 閱 。 理 由 很 簡 單 ， 就 像 林 西 莉 在 台 灣 版 的 序 言 所 說 ： 「 但 是 有 很 多 新 造 的 簡 體 字 ， 不 但 看 起 來 很 怪 ， 甚 至 可 以 說 很 醜 。 」 一 本 從 型 態 上 分 析 漢 字 的 書 ， 又 怎 能 看 簡 體 版 呢 ？ 所 以 林 西 莉 很 高 興 自 己 的 書 能 夠 以 「 原 體 字 」 面 世 。 原 體 字 ， 正 是 她 的 說 法 。

把 繁 體 字 叫 做 原 體 ， 不 只 是 因 為 這 是 簡 化 之 前 原 來 的 字 體 ， 也 意 味 漢 字 原 來 的 意 義 只 有 從 這 種 字 體 上 才 可 見 其 痕 跡 。 我 們 使 用 中 文 的 人 常 愛 說 漢 字 了 不 起 的 地 方 是 它 每 個 字 都 有 意 思 ， 林 西 莉 就 是 以 其 外 國 人 的 眼 光 去 看 這 層 意 思 到 底 是 什 麼 意 思 。 結 果 這 本 書 不 像 一 般 國 人 論 著 ， 總 是 專 注 在 源 流 考 訂 的 學 術 問 題 之 上 ， 它 充 滿 了 故 事 ， 涉 及 中 國 歷 史 社 會 生 活 的 方 方 面 面 ， 不 只 對 老 外 來 講 是 本 中 國 文 化 入 門 書 ， 我 想 今 天 的 大 學 生 中 學 生 也 會 覺 得 比 自 己 硬 啃 的 科 書 有 益 有 趣 。

 
林 西 莉 受 業 於 瑞 典 漢 學 大 師 高 本 漢 （ Bernhard Karlgren ） ， 早 在 六 十 年 代 就 留 學 北 京 ， 甚 至 還 在 音 樂 學 院 學 古 琴 ， 是 真 真 正 正 地 愛 上 中 國 文 化 ， 所 以 每 個 字 的 解 說 就 像 帶 感 情 的 回 憶 跟 散 文 。 寫 到 「 絲 」 這 個 字 時 ， 她 先 介 紹 了 中 國 四 大 發 明 之 一 的 造 絲 方 法 是 怎 麼 回 事 ， 再 比 對 金 文 與 甲 骨 文 ， 得 出 「 絲 」 的 原 型 不 是 許 多 人 所 說 的 紡 好 的 絲 線 ， 而 是 繭 。 筆 鋒 一 轉 ， 她 又 談 起 中 國 的 喪 服 ， 憶 及 在 台 灣 看 人 出 殯 ， 一 列 孝 子 賢 孫 披 麻 帶 孝 ， 每 個 人 還 都 伸 出 一 手 扯 住 一 條 貫 穿 整 個 隊 伍 的 長 白 布 條 。 原 來 她 親 眼 目 睹 了 「 繼 」 「 續 」 是 什 麼 意 思 ， 而 「 孫 」 這 個 字 又 為 什 麼 從 系 字 旁 。 金 文 的 「 孫 」 正 是 一 個 人 手 上 拿 絲 布 的 樣 子 ， 中 國 人 對 傳 宗 接 代 的 觀 念 不 就 像 絲 線 之 「 繼 」 「 續 」 嗎 ？

「 齒 」 就 像 商 朝 用 來 斬 人 祭 祀 或 殉 葬 的 銅 鉞 ， 長 得 如 一 張 呲 牙 咧 嘴 的 猙 獰 面 孔 ， 可 林 西 莉 說 「 一 九 五 ○ 年 文 字 改 革 以 後 ， 這 個 戲 劇 性 的 古 老 形 象 已 經 蕩 然 無 存 」 。 而 「 華 」 ， 大 家 知 道 本 是 一 朵 花 的 樣 子 ， 「 但 是 一 九 五 ○ 年 代 中 共 推 行 簡 體 字 之 後 ， 我 們 已 經 看 不 出 這 個 特 徵 了 （ ） 」 。

看 來 林 西 莉 真 的 很 不 欣 賞 簡 化 字 ， 好 在 有 些 字 再 怎 麼 簡 化 ， 全 天 下 的 中 國 人 寫 出 來 還 是 一 樣 。 比 方 說 「 我 」 ， 包 了 個 「 戈 」 在 頭 ， 本 來 是 一 隻 手 拿 武 器 ， 或 者 乾 脆 就 是 種 特 殊 的 三 尖 兵 器 。 手 握 兇 器 ， 自 然 唯 我 獨 尊 ； 不 殺 伐 異 類 ， 又 哪 顯 得 我 族 身 份 之 純 正 ？ 當 兩 岸 在 爭 論 「 我 用 的 字 體 比 較 好 」 時 ， 心 上 或 許 都 藏 一 把 刀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密碼狂想外的亂世危機

2006年05月28日

《 達 文 西 密 碼 》 在 歐 美 掀 起 一 場 文 化 風 暴 。 廷 譴 責 ， 信 眾 惶 惑 ， 消 費 者 癡 迷 ， 出 版 社 賺 大 錢 。 雖 然 剛 過 了 千 禧 年 ， 但 道 淪 德 喪， 禮 崩 樂 壞 ， 但 混 亂 之 中 ， 美 帝 國 呈 現 衰 退 凶 象 ， 中 東 的 異 端 恃 核 行 兇 ， 《 達 文 西密 碼 》 對 耶 文 明 的 根 基 ， 百 年 罕 見 ， 對 於 全 世 界 ， 都 絕 非 吉 兆 。

對耶 穌 身 世 的 質 疑 ， 《 達 文 西 密 碼 》 絕 非 首 創 ， 小 說 故 事 的 藍 本 《 聖 血 聖 杯 錄 》 在 二十 多 年 前 出 版 ， 也 遠 未 構 成 今 日 的 大 糾 紛 。 關 於 耶 穌 其 人 ， 戰 後 有 許 多 荒 唐 的 托 臆附 會 之 作 ， 例 如 一 九 六 三 年 ， 有 一 本 論 著 《 踰 越 大 陰 謀 》 （ The Passover Plot ）， 指 耶 穌 根 本 沒 有 釘 十 字 架 ， 在 最 後 一 刻 換 了 一 個 替 身 ， 也 曾 經 一 度 暢 銷 ， 音 樂 劇《 萬 世 巨 星 》 和 電 影 《 基 督 最 後 的 誘 惑 》 更 不 在 話 下 。

為 甚 麼 《 達 文 西 密 碼》 造 成 的 爭 議 比 幾 十 年 來 的 各 種 耶 穌 怪 談 更 烈 ？ 因 為 作 者 善 於 包 裝 。 由 家 傳 戶 曉 的名 畫 《 蒙 娜 麗 莎 》 開 始 ， 作 者 把 普 世 的 讀 者 帶 來 一 座 大 莊 園 的 鐵 閘 ； 走 進 花 園 ， 《最 後 的 晚 餐 》 是 園 中 邸 宅 的 台 階 ； 《 岩 間 聖 母 》 是 那 道 拱 門 ， 然 後 才 是 甚 麼 聖 殿 騎士 、 天 主 的 主 業 會 、 黃 金 分 割 線 ， 迴 廊 階 ， 走 進 幽 暗 的 核 心 。 這 一 切 又 加 了 一 層 羅 浮 宮 的 包 裝 紙 ， 由 一 宗 謀 殺 案 說 起 。 作者 說 故 事 的 技 巧 高 明 ， 布 局 精 妙 ， 小 說 的 結 構 如 殿 堂 建 築 ， 不 像 從 前 類 似 的 作 品 一樣 開 門 見 山 ， 抬 頭 就 是 耶 穌 ， 而 是 把 十 字 架 之 謎 埋 藏 得 很 深 ， 三 步 一 樓 ， 五 步 一 閣， 移 步 換 景 ， 引 領 讀 者 和 觀 眾 尋 找 一 線 天 。

《 達 文 西 密 碼 》 在 西 方 造 成 的 思 想 混 亂 ， 亦 屬 空 前 ， 不只 是 小 說 家 之 狡 獪 ， 而 是 耶 穌 這 個 人 神 之 間 的 聖 偶 的 曖 昧 。 在 信 仰 和 信 史 間 ， 四 大福 音 只 是 一 堆 自 相 矛 盾 的 傳 聞 軼 說 ， 兩 千 年 前 ， 在 巴 勒 斯 坦 這 個 地 方 ， 到 底 發 生 了甚 麼 事 ？ 與 耶 穌 同 期 的 人 物 如 希 律 王 和 羅 馬 帝 國 的 凱 撒 ， 在 歷 史 上 都 確 有 其 人 ， 耶穌 是 一 個 精 神 的 革 命 家 ， 在 加 利 利 的 荒 漠 上 行 走 ， 吸 引 了 幾 百 信 眾 ， 在 歷 史 上 又 確有 其 事 。 但 神 的 行 使 、 復 活 的 異 象 ， 卻 虛 實 相 間 ， 同 時 交 織 在 史 實 的 山 海 之 間 ， 有 如 彩 虹 ， 顧 盼 在 有 無 之 間 ， 首 先 要 把 史 實 搞 清 楚 ， 才 輪 到 論 證 神 ， 耶 穌 是 人 類 千 古 的 第 一 謎 ， 因 為 這 是 信 仰 和 信 史 之 間 的 一 場 未 竟 之 戰 ， 也 可 能 是 迷 信 和 科 學 的 一 場 漫 長 之 爭 。

《達 文 西 密 碼 》 的 問 題 卻 是 ： 既 想 挑 戰 信 仰 ， 卻 又 缺 乏 信 史 的 考 據 ， 作 者 有 科 學 論 證的 包 裝 ， 沒 想 到 自 己 卻 製 造 了 一 場 新 的 迷 信 。 想 求 證 耶 穌 是 一 個 凡 人 ， 不 是 不 可 以， 在 丹 布 朗 之 前 ， 許 多 人 都 在 做 。 《 達 文 西 密 碼 》 故 事 的 重 心 ， 在 於 「 郇 山 隱 修 會」 （ The Priory of Sion ） 這 個 組 織 ， 因 為 作 者 說 這 個 組 織 成 立 於 十 六 世 紀 ， 一直 保 護 耶 穌 後 裔 這 個 絕 密 ， 並 指 科 學 家 牛 頓 和 小 說 家 雨 果 都 是 會 員 ， 事 實 上 這 個 組 織 卻 是六 十 年 代 一 個 法 國 人 的 偽 作 ， 連 BBC 也 上 了 當 ， 以 此 為 本 拍 了 一 部 紀 錄 片 ， 《 聖 血聖 杯 錄 》 以 訛 傳 訛 而 大 事 渲 染 。 如 果 這 個 組 織 是 假 的 ， 則 有 如 樓 廈 的 地 基 是 一 片 浮沙 ， 《 達 文 西 密 碼 》 也 是 滿 紙 胡 言 ， 且 不 論 其 他 托 偽 之 處 ， 如 蘇 格 蘭 愛 丁 堡 的 羅 思林 堂 （ Rosslyn ） ， 不 是 甚 麼 「 玫 瑰 線 」 （ Rose Line ） 諧 音 ， 而 是 蘇 格 蘭 詞 「 山 」 （ Ross ） 和 水 （ Lynn ） 的 合 稱 一 類 小 謬 誤 。

對 於 《 最 後 的 晚 餐 》 的 解 讀 ， 指 坐 在 耶 穌 右 側 的 就 是 他的 情 人 ， 反 而 無 傷 大 雅 ， 因 為 這 只 是 一 個 觀 點 。 《 達 文 西 密 碼 》 把 觀 點 、 事 實 、 想像 交 相 拌 雜 ， 編 造 了 一 堆 五 彩 繽 紛 的 肥 皂 泡 沫 。 這 就 不 止 一 部 虛 構 的 小 說 （ Fiction ） ， 而 是 一 個 謊 言 （ Lie ） 。

區 分 小 說 和 謊 言 ， 在 於 作 者 的 誠 意 。 因 為 事 關 信 仰 ， 影 響 重 大 ， 廷 要 求 電 影 在 前 頭 加 上 聲 明 ： 「 本 片 故 事 純 屬 虛 構 」 ， 有 如 香 煙 包 上 加 上 「 吸 煙 危害 健 康 」 ， 完 全 合 情 合 理 ， 然 而 作 者 和 編 導 卻 一 口 拒 絕 ， 這 就 顯 示 了 陰 暗 的 動 機 。把 利 益 置 於 公 義 之 上 ， 在 資 本 主 義 世 界 也 經 常 發 生 ， 但 對 於 耶 文 明 的 國 本 問 題 ， 小 說 作 者 和 電 影 公 司 卻 如 此 寡 廉 薄 恩 ， 唯 利 是 圖 ， 以 顛 覆 為 樂 ， 是 太 過 份 了 。

根據 民 意 調 查 ， 有 七 成 美 國 民 意 認 為 小 說 的 結 論 是 真 的 。 耶 穌 如 果 是 人 而 不 是 神 ， 其實 與 釋 迦 、 孔 子 、 老 子 一 樣 ， 不 代 表 其 信 仰 價 值 觀 在 一 夜 之 間 破 產 ， 但 《 達 文 西 密碼 》 舉 證 不 足 ， 歪 曲 事 實 ， 又 不 肯 一 再 申 明 是 小 說 家 的 奇 想 虛 構 ， 當 「 反 智 」 漸 成一 種 普 世 現 象 ， 大 眾 的 思 辯 能 力 薄 弱 ， 東 西 方 之 間 只 有 程 度 之 分 ， 並 無 本 質 之 別 ，則 一 部 小 說 成 為 災 星 ， 預 示 了 一 個 亂 世 的 降 臨 。

離 經 叛 道 的 文 藝 先 行 ， 打 破信 仰 ， 重 建 秩 序 ， 為 一 個 動 盪 的 世 紀 吹 響 號 角 ， 二 百 年 來 已 屢 見 不 鮮 。 十 八 世 紀 盧梭 的 《 懺 悔 錄 》 和 社 會 契 約 思 想 ， 引 爆 了 法 國 大 革 命 ， 預 示 了 拿 破 崙 登 台 ； 十 九 世紀 末 布 蘭 史 托 克 （ Bram Stoker ） 的 《 吸 血 殭 屍 》 與 佛 洛 伊 德 心 理 學 與 列 寧 的 革 命論 說 一 同 面 世 ， 登 場 的 是 兩 次 世 界 大 戰 和 共 產 主 義 。 《 達 文 西 密 碼 》 的 破 壞 力 遠 遠更 為 嚴 重 ， 揭 幕 的 二 十 一 世 紀 到 底 是 甚 麼 ？ 是 核 戰 還 是 世 界 的 毀 滅 ？ 蒙 娜 麗 莎 的 微笑 ， 是 不 是 一 首 密 碼 中 的 輓 曲 ？

笑海

2006年05月28日

網 絡 上 一 段 「 巴 士 阿 伯 」 的 短 片 ， 點 擊 兩 百 多 萬 次 ， 變 成 一 場 笑 的 瘟 疫 。

笑其 無 知 ， 笑 其 怯 懦 ， 笑 其 愚 蠢 。 笑 是 可 以 傳 染 的 。 五 十 年 代 ， 美 國 的 電 視 台 發 明 了「 罐 頭 笑 聲 」 ， 一 齣 處 境 喜 劇 ， 演 到 滑 稽 的 人 物 或 幽 默 的 情 節 ， 播 出 一 段 虛 擬 的 笑聲 ， 因 為 心 理 學 家 發 現 ， 當 人 聽 見 別 人 在 大 笑 時 ， 自 己 跟 發 笑 的 或 然 率 ， 比 自 己 獨 處 時 發 笑 高 三 十 倍 。

在一 個 健 全 的 社 會 — — 極 權 的 國 家 例 外 — — 一 個 成 人 平 均 每 天 笑 十 五 次 ， 兒 童 卻 可 以高 達 四 百 次 。 南 歐 地 中 海 國 家 如 意 大 利 、 西 班 牙 、 希 臘 的 國 民 笑 得 比 北 歐 的 芬 蘭 和挪 威 高 十 倍 。 在 美 國 ， 加 州 和 邁 阿 密 的 公 民 笑 得 比 懷 俄 明 — — 也 就 是 「 斷 背 山 」 的所 在 ， 或 多 海 豹 的 阿 拉 斯 加 人 多 。

因 為 有 海 洋 的 地 方 多 一 點 笑 聲 ， 因 為 海 濤 裂 岸 的 聲 音 跟 笑 聲 相 似 。 海 浪 一 回 一 回 衝 擊 崖 石 ， 是 一 個 在 永 中 重 複 的 笑 話 ， 崖 石 在 說 一 件 什 麼 樣 的 趣 事 ？ 把 海 浪 逗 得 那 麼 樂 ？ 一 陣 浪 花 就 是 一 陣 笑 聲 ， 百 轉 千 迴 ， 永 遠聽 不 厭 ， 這 是 宇 宙 間 一 個 最 歡 樂 的 秘 密 。 一 陣 最 幽 默 的 禪 機 ， 多 麼 可 惜 啊 ， 站 在 海岸 邊 ， 從 奧 德 賽 的 浪 遊 ， 到 蘇 東 坡 的 吟 誦 ， 古 往 今 來 一 切 智 者 ， 都 參 不 透 那 陣 偉 大的 笑 聲 中 的 真 諦 。

在 人 間 ， 只 好 互 相 傳 遞 「 巴 士 阿 伯 」 這 樣 的 笑 話 。 真 的 好笑 嗎 ？ 當 短 片 千 傳 萬 遞 ， 變 成 了 一 枝 乾 癟 的 針 筒 。 巴 士 上 層 有 一 個 暴 怒 的 中 坑 ， 在欺 負 一 個 阿 Q 一 樣 的 懦 男 ， 六 分 鐘 的 短 片 ， 論 證 了 一 遍 中 國 近 代 史 ： 由 鴉 片 戰 爭 、英 法 聯 軍 ， 到 今 天 的 日 本 自  隊 佔 領 釣 魚 台 ， 不 ， 尖 閣 列 島 ， 很 少 短 片 像 這 樣 一 段， 令 人 笑 中 隱 含 一 點 點 淚 光 。

世 界 上 有 許 多 笑 話 ， 卻 沒 有 太 多 會 說 笑 話 的 人， 在 一 些 社 交 場 合 ， 明 明 一 個 笑 話 很 精 采 ， 說 笑 話 的 那 個 人 表 達 得 太 蹩 腳 ， 是 人 生第 一 掃 興 之 事 。 特 別 是 周 圍 的 賓 客 都 不 相 熟 ， 這 個 笑 話 明 明 聽 過 了 ， 出 於 禮 儀 ， 要裝 作 用 心 聽 ， 然 後 跟 隨 第 一 次 聽 到 的 大 隊 一 起 笑 — — 你 有 過 這 樣 的 經 驗 嗎 ？ 頭 幾 響笑 聲 是 強 裝 出 來 的 ， 笑 笑 ， 那 笑 聲 也 變 成 真 的 了 ， 不 是 為 了 那 個 笑 話 ， 而 是 笑 那 個 把 笑 話 糟 蹋 得 那 麼 不 可 笑 的 很 可 笑 的 蛋 。

有誰 會 研 究 每 個 人 笑 的 動 機 ， 當 一 陣 哄 笑 爆 發 出 來 的 時 候 ？ 笑 是 最 簡 單 的 一 種 全 球 語言 ， 融 和 了 不 同 的 民 族 。 笑 令 腦 部 產 生 和 諧 和 滿 足 ， 笑 是 一 種 透 明 的 強 力 膠 。 善 於笑 的 國 家 ， 不 必 統 治 者 天 天 呼 籲 什 麼 團 結 和 穩 定 ， 笑 在 言 論 之 前 ， 笑 的 自 由 ， 先 於任 何 言 論 自 由 。

只 要 人 人 心 中 有 一 片 蔚 藍 的 海 洋 ， 聽 得 見 一 片 浪 花 ， 不 ， 只要 人 人 自 己 成 為 那 片 浪 花 ， 首 先 是 敢 於 跟 那 幾 塊 頑 固 的 崖 石 一 片 兩 散 ， 一 回 又 一 回， 退 下 去 ， 再 撲 上 來 ， 讓 我 們 都 聚 成 海 洋 。

隱學士

《 達 文 西 密 碼 》 在 歐 美 熱 賣 ， 因 為 西 方 社 會 喜 歡 「 密 碼 學 」 （ Cryptology ） ， 報 紙 每 天 有 填 字 遊 戲 ， 有 許 多 孤 獨 乖 僻 的 異 人 （ Eccentrics ） ， 平 時 喜 歡 鑽 進 天 文 地 理 宗 歷 史 的 故 紙 堆 ， 專 找 冷 僻 的 學 問 來 研 究 ： 金 字 塔 是 不 是 外 星 人 造 的 ？ 海 底 的 阿 特 蘭 大 城 在 哪 一 個 位 置 ？ 復 活 島 的 石 像 的 臉 孔 有 什 麼 機 密 ？ 也 包 括 《 達 文 西 密 碼 》 的 命 題 ： 耶 穌 有 沒 有 後 裔 ？

凡 此 種 種 ， 都 不 登 學 術 的 殿 堂 ， 可 稱 為 偏 離 的 「 隱 學 」 。 隱 學 ， 在 科 學 和 迷 信 之 間 ， 其 求 證 的 過 程 ， 也 一 樣 須 要 數 字 和 證 據 ， 但 其 先 設 的 命 題 ， 外 星 人 加 撒 旦 ， 往 往 是 偏 執 的 狂 想 。 倫 敦 和 紐 約 ， 都 有 成 千 上 萬 這 樣 的 隱 學 奇 士 ， 他 們 白 天 或 為 律 師 、 醫 生 、 的 士 司 機 、 酒 吧 小 老 闆 ， 夜 間 卻 為 一 項 奇 癖 的 隱 學 顛 倒 半 生 。 只 要 有 一 間 書 房 ， 有 一 部 電 腦 ， 加 一 點 點 私 隱 權 ， 就 有 大 量 的 隱 學 家 。

有 時 隱 學 聲 勢 浩 大 起 來 ， 也 會 變 成 「 顯 學 」 ， 就 像 地 下 偏 門 生 意 ， 滾 存 的 利 益 巨 大 ， 也 會 「 合 法 化 」 的 。 一 個 國 家 ， 要 有 自 由 和 寬 容 ， 對 少 數 人 的 奇 癖 幸 勿 大 驚 小 怪 ， 不 要 有 一 大 群 父 母 姨 媽 、 叔 伯 爺 聚 而 圍 觀 七 嘴 八 舌 地 怨 怪 小 孩 「 要 多 看 正 經 書 」 ， 讀 書 要 選 科 ， 不 要 只 求 「 搵 食 」 而 只 選 理 工 和 商 科 ， 才 有 隱 學 士 而 不 是 什 麼 副 學 士 之 昌 盛 ， 這 個 國 家 的 求 知 慾 才 會 強 旺 ， 國 民 保 持 一 份 天 地 的 好 奇 心 ， 才 會 永 遠 年 輕 。 在 遠 東 ， 有 這 等 胸 襟 氣 派 的 國 家 ， 只 有 一 個 日 本 。

《 達 文 西 密 碼 》 本 來 是 這 一 類 偏 隱 之 作 ， 小 說 家 言 ， 只 合 中 產 階 級 在 加 勒 比 海 的 小 島 沙 灘 邊 懶 洋 洋 地 看 。 哪 知 道 「 這 世 上 本 來 沒 有 路 ， 走 的 人 多 了 ， 也 就 成 了 路 」 ， 惡 紫 奪 朱 ， 明 明 是 野 花 ， 都 開 成 一 個 天 香 國 ， 把 牡 丹 也 擠 了 出 去 ， 於 是 「 老 爺 子 」 梵 蒂 岡 有 話 說 了 。

如 果 在 阿 拉 伯 ， 作 者 丹 布 朗 早 已 被 五 隻 駱 駝 分 了 屍 ， 但 耶 世 界 不 會 ， 經 歷 過 十 字 軍 之 亂 和 火 燒 女 巫 之 禍 ， 堂 知 所 而 止 ， 懂 得 寬 容 ， 像 一 個 嘮 嘮 叨 叨 的 母 親 ： 這 只 是 本 小 說 ， 你 們 看 只 管 看 ， 不 要 信 以 為 真 啊 。

這 就 是 《 達 文 西 密 碼 》 代 表 的 所 謂 「 軟 權 力 」 了 ， 其 他 的 文 化 ， 今 天 不 准 民 間 「 反 思 」 這 個 ， 明 天 也 不 許 知 識 界 紀 念 那 個 ， 也 想 建 立 自 己 的 「 軟 權 力 」 ？ 別 做 夢 了 。 昨 天 的 字 謎 ， HIJKLMNO ， 仔 細 看 看 ， 一 列 字 母 ， 由 H 排 到 O ， 就 是 H to O 的 意 思 ， 諧 音 是 H TWO O ， 答 案 是 ： H20 ， Water — — 水 。

密碼遊戲

《 達 文 西 密 碼 》 在 西 方 熱 賣 ， 因 為 除 了 偵 探 懸 疑 ， 還 有 一 門 學 問 ， 叫 做 「 密 碼 學 」 。 小 說 的 主 角 ， 是 一 個 符 號 專 家 ， 憑 密 碼 破 解 了 耶 穌 身 世 的 千 古 之 謎 。

密 碼 學 ， 叫 做 Cryptology ， 是 專 門 的 學 科 ， 不 但 用 於 戰 爭 情 報 的 通 訊 ， 在 英 語 世 界 ， 從 玩 填 字 遊 戲 開 始 ， 「 解 碼 」 是 中 產 階 級 和 知 識 分 子 一 門 鍛 煉 腦 力 的 消 遣 。

密 碼 學 ， 其 實 由 孩 子 開 始 已 經 可 以 玩 了 。 最 普 通 的 叫 做 凱 撒 密 碼 ， 相 傳 是 羅 馬 皇 帝 凱 撒 發 明 的 ： 二 十 六 個 字 母 ， 本 來 由 A 起 排 列 ， 但 重 建 一 套 新 序 ， 譬 如 ， 改 由 D 開 始 ， 那 麼 DOG 這 個 字 ， 就 變 成 GRJ 了 。 傳 遞 密 碼 的 人 ， 只 要 約 定 首 起 的 是 哪 一 個 字 母 ， 就 可 以 自 製 密 碼 了 。

凱 撒 密 碼 最 容 易 破 解 ， 許 多 人 都 玩 過 ， 因 為 英 文 字 母 的 E ， 是 最 常 見 的 ， 其 次 是 T ， 打 蛇 打 三 寸 ， 一 目 十 行 ， 只 要 找 出 最 常 出 現 的 那 個 密 碼 字 母 ， 捉 住 ， 定 為 E ， 如 此 序 推 ， 凱 撒 密 碼 的 文 字 ， 只 要 智 商 有 九 十 八 ， 一 分 鐘 即 可 釋 謎 。

另 有 一 套 叫 維 尼 密 碼 ， 是 一 個 叫 維 尼 的 數 學 家 發 明 的 ， 跟 凱 撒 密 碼 同 一 道 理 ， 只 不 過 先 加 一 個 Keyword ， 就 像 先 配 製 一 把 密 碼 鑰 匙 。 例 如 ， 使 用 密 碼 的 各 方 相 約 ， 鑰 匙 是 一 個 MAN 字 ： M 是 二 十 六 個 字 母 中 的 第 十 三 個 ， A 排 第 一 ， N 是 第 十 四 ， 那 麼 在 一 段 密 碼 文 字 之 中 ， 以 鑰 匙 三 字 母 為 據 ， 密 碼 文 的 第 一 個 字 母 ， 向 後 推 移 十 三 位 ， 第 二 個 字 母 ， 向 後 推 移 一 位 ， 第 三 個 字 母 ， 是 後 十 四 位 ， 三 個 字 母 為 一 序 組 ， 循 環 排 列 ， 像 I LOVE YOU ， 按 維 尼 密 碼 排 列 ， 就 變 成 V MCIF LPI 。

維 尼 密 碼 是 腦 力 的 巨 大 挑 戰 ， 因 為 要 先 破 解 那 條 鑰 匙 。 鑰 匙 是 哪 一 個 字 ， 有 幾 個 字 母 ？ 然 後 再 把 鑰 匙 插 進 密 碼 文 ， 一 條 一 條 試 。 沒 有 一 目 十 行 的 閱 讀 能 力 ， 再 加 嚴 謹 的 數 理 邏 輯 ， 當 不 了 一 個 解 碼 家 。

喜 歡 密 碼 的 人 ， 可 以 參 加 一 個 叫 「 美 國 密 碼 協 會 」 的 俱 樂 部 （ American Cryptogram Association ） ， 簡 稱 ACA ， 今 年 八 月 ， 這 個 協 會 在 西 雅 圖 開 年 會 ， 歡 迎 會 員 自 由 參 加 ， 在 會 上 ， 要 一 起 解 碼 ， 提 交 新 創 的 密 碼 遊 戲 ， 大 會 主 席 是 一 個 代 號 叫 做 「 老 鼠 」 （ The Rat ） 的 神 秘 人 物 。

想 玩 密 碼 學 ， 先 從 英 文 填 字 遊 戲 手 ， 這 是 密 碼 學 的 入 門 。 有 時 候 ， 偏 偏 須 要 打 破 成 規 的 思 考 ， 從 新 的 角 度 來 猜 碼 。 例 如 這 一 組 字 母 ： HIJKLMNO ， 也 是 一 個 字 謎 ， 請 猜 一 猜 ， 是 一 個 什 麼 樣 的 英 文 字 呢 ？

答 案 其 實 非 常 簡 單 ， 用 心 猜 一 猜 吧 ， 記 ， 從 全 新 的 角 度 想 。 答 案 明 天 在 本 欄 刊 出 。

崇洋舔西

《 達 文 西 密 碼 》 是 英 語 世 界 的 暢 銷 書 ， 但 是 中 譯 本 也 熱 賣 ， 令 人 很 莫 名 其 妙 。

因 為 無 論 小 說 還 是 電 影 ， 《 達 文 西 密 碼 》 絕 不 適 合 華 文 市 場 。 達 芬 奇 的 《 最 後 晚 餐 》 、 耶 穌 和 瑪 利 亞 、 聖 殿 騎 士 團 、 天 主 的 派 系 鬥 爭 ， 還 有 聖 杯 和 子 宮 的 形 狀 等 等 ， 集 歐 洲 宗 、 文 學 、 美 術 、 歷 史 典 故 於 一 爐 ， 一 面 看 ， 一 面 要 動 腦 筋 。 華 人 市 場 把 看 小 說 看 電 影 當 做 「 消 閒 」 ， 「 最 緊 要 唔 使 用 腦 」 ， 如 果 中 國 人 真 的 對 《 達 文 西 密 碼 》 如 醉 如 癡 ， 那 麼 典 故 一 樣 繁 多 高 深 的 李 商 隱 詩 集 早 已 經 成 為 華 文 市 場 的 第 一 暢 銷 書 ， 而 索 隱 猜 謎 叫 人 暈 頭 轉 向 的 《 紅 樓 夢 》 ， 也 應 該 是 香 港 中 產 階 級 心 中 畢 生 的 至 愛 。

為 什 麼 李 商 隱 和 賈 寶 玉 老 餅 ， 達 芬 奇 的 蒙 娜 麗 莎 和 耶 穌 的 身 世 卻 既 Young 且 In ？ 道 理 很 簡 單 ， 因 為 《 達 文 西 密 碼 》 是 紐 約 和 倫 敦 的 最 新 聖 經 ， 擺 放 在 葉 壹 堂 的 最 當 眼 處 ， 是 蘭 桂 坊 捲 煙 族 在 三 杯 嘉 士 伯 啤 酒 下 肚 之 後 半 中 夾 英 地 探 討 的 一 個 很 Philosophical 的 話 題 ， 像 以 下 的 對 白 ：

「 睇 Da Vinci Code 未 ？ What do you think? 」 （ 他 沒 有 說 一 個 The 字 ， 只 是 為 方 便 的 省 略 ， 文 法 沒 有 錯 ， 謹 此 聲 明 ）

「 哦 ， 上 次 同 班 鬼 佬 Fan （ 他 說 Fan 而 不 是 Friends ， 也 只 是 入 鄉 隨 俗 ， 不 代 表 他 的 英 語 發 音 不 夠 皇 室 ） 去 布 吉 個 Long Weekend 睇 喇 。 Well ， OK 喇 ， Good Fun 。 」 他 在 試 探 對 方 是 不 是 試 探 自 己 的 知 識 深 度 ， 所 以 用 一 句 好 General 的 行 貨 評 論 打 發 過 去 。

「 我 覺 得 本 書 都 幾 有 Theological Depth 喎 。 」 另 一 位 開 始 還 擊 了 ： 「 好 過 Umberto Eco 本 Foucault’s Pendulum 。 講 阿 Jesus 有 個 女 ， 嘩 ， 真 係 好 Blasphemous ， 不 過 我 個 Godfather ， 佢 係 蘇 格 蘭 佬 ， 佢 話 佢 唔 覺 得 好 offended ， 佢 話 耶 穌 係 Mortal ， 而 唔 係 Divine ， 呢 樣 佢 Cambridge 讀 書 陣 已 經 同 同 學 Debate 過 ， 嘩 ， 鬼 佬 都 咁 開 通 ， 真 係 吹 脹 。 」

各 位 覺 得 以 上 這 段 對 話 中 出 現 的 名 詞 ， 像 Theological Depth 、 Umberto Eco 、 Foucault’s Pendulum 、 Godfather 和 Cambridge 之 類 ， 需 要 「 通 識 解 讀 」 嗎 ？ 係 咪 好 深 呢 ？ 全 球 親 英 戀 美 ， 崇 梵 舔 西 ， 香 港 是 一 個 「 國 際 城 市 」 ， 你 閣 下 還 住 一 本 港 台 十 大 好 書 之 唐 詩 三 百 首 ？ 呸 ， 我 鄙 視 你 。

核電廠爆炸後的精神輻射廢墟

2006年05月21日

「 文 革 」 四 十 周 年 ， 海 外 多 紀 念 哀 悼 ， 指 為 一 場 浩 劫 和 悲 劇 。 其 中 是 非 ， 不 必 細 表 。 有 甚 麼 樣 的 民 族 ， 就 配 有 甚 麼 樣 的 政 府 ， 文 革 的 罪 魁 雖 然 是 毛 澤 東 ， 但 十 年 暴 虐 ， 二 千 萬 人 死 亡 ， 一 億 人 「 受 迫 害 」 ， 毛 澤 東 一 人 不 可 能 奏 此 奇 功 。 中 華 民 族 的 劣 質 基 因 於 內 ， 毛 澤 東 的 妖 言 煽 惑 在 外 ， 毛 澤 東 只 是 中 國 二 千 年 帝 制 釋 放 出 來 的 魔 鬼 ， 文 革 是 中 國 人 自 願 選 擇 的 宿 命 。 文 革 十 年 ， 人 民 不 是 怯 懦 而 愚 忠 ， 就 是 自 甘 助 紂 為 虐 ， 告 密 檢 舉 ， 毛 澤 東 把 一 個 自 稱 「 勤 勞 勇 敢 」 的 愚 昧 民 族 作 賤 成 這 副 模 樣 ， 而 且 身 後 仍 受 為 數 甚 眾 的 農 民 懷 念 膜 拜 ， 簡 直 是 一 項 神 。

文 革 的 赤 色 恐 怖 ， 師 承 自 法 國 大 革 命 的 恐 怖 時 代 。 但 恐 怖 時 代 只 能 維 持 了 一 年 半 ， 極 左 的 雅 各 賓 政 權 除 了 把 國 王 送 上 斷 頭 台 ， 還 在 革 命 黨 內 血 腥 清 洗 ， 要 殺 盡 一 切 思 想 落 後 、 跟 不 上 形 勢 的 法 國 公 民 。 法 國 人 很 快 就 意 識 到 革 命 的 瘋 狂 足 以 亡 國 ， 一 七 九 四 年 ， 軍 人 巴 赫 — — 也 就 是 拿 破 崙 的 上 司 — — 發 動 了 「 熱 月 政 變 」 ， 閃 電 把 雅 各 賓 派 領 袖 拘 捕 ， 極 左 領 袖 羅 伯 斯 比 爾 屠 殺 了 無 辜 的 民 眾 三 萬 人 ， 他 自 己 也 被 送 上 斷 頭 台 ， 人 心 大 快 ， 法 國 人 的 浪 漫 羊 癇 瘋 從 此 根 治 了 ， 人 權 和 民 主 重 入 正 軌 。

一 個 民 族 有 時 會 陷 入 莫 名 的 躁 狂 ， 關 鍵 是 有 沒 有 一 個 勇 者 敢 於 在 最 黑 暗 的 時 代 挺 身 而 出 ， 憤 而 制 止 。 納 粹 的 十 年 ， 德 國 國 民 也 一 樣 受 到 希 特 拉 的 愚 弄 ， 全 國 陷 於 瘋 狂 ， 但 德 國 也 有 許 多 反 抗 組 織 。 自 一 九 三 三 年 希 特 拉 上 台 到 一 九 四 五 年 希 特 拉 自 殺 ， 德 國 內 部 共 有 三 百 萬 公 民 因 反 抗 希 特 拉 而 被 囚 禁 或 處 死 ， 當 時 的 德 國 人 口 不 到 四 千 萬 ， 敢 於 反 抗 希 特 拉 的 佔 全 國 人 口 近 十 分 之 一 。

希 特 拉 也 組 織 了 像 紅 衞 兵 一 樣 的 「 納 粹 青 年 團 」 ， 鼓 吹 對 領 袖 的 絕 對 崇 拜 ， 全 面 效 忠 ， 但 同 時 ， 德 國 許 多 大 學 的 學 生 會 卻 敢 於 跟 希 特 拉 決 裂 對 抗 。 最 聞 名 的 一 個 大 學 生 組 織 名 叫 「 白 玫 瑰 」 ， 其 中 的 舒 奧 兄 妹 （ Hans and Sophie Scholl ） 在 大 學 撒 傳 單 而 被 捕 處 決 。 希 特 拉 雖 然 獨 裁 ， 但 國 內 的 社 會 民 主 黨 、 教 會 、 共 產 黨 都 紛 起 反 抗 。 納 粹 政 府 內 部 也 刺 客 群 起 ， 因 為 許 多 社 會 精 英 都 知 道 ， 讓 希 特 拉 一 人 胡 搞 下 去 ， 日 耳 曼 民 族 都 要 為 他 陪 葬 。

其 中 最 著 名 的 刺 客 ， 是 德 國 軍 官 史 托 芬 堡 （ Claus von Stauffenberg ） ， 他 曾 奉 派 北 非 作 戰 而 負 傷 。 一 九 四 四 年 七 月 ， 德 國 因 為 大 舉 進 軍 蘇 聯 ， 希 特 拉 在 波 蘭 前 線 建 了 一 座 秘 密 地 堡 ， 經 常 在 地 堡 短 住 ， 指 揮 前 線 德 軍 。 史 托 芬 堡 早 已 暗 中 成 立 了 一 個 臨 時 政 府 ， 一 旦 成 功 ， 馬 上 掌 權 。 他 時 時 有 機 會 與 希 特 拉 一 起 開 會 ， 他 把 一 個 裝 了 定 時 炸 彈 的 公 事 包 帶 進 會 場 ， 約 定 同 伴 按 時 給 他 打 一 個 電 話 ， 讓 他 到 外 面 接 聽 。 電 話 打 來 了 ， 史 托 芬 堡 也 按 時 離 開 了 ， 希 特 拉 卻 剛 好 站 起 來 ， 走 到 地 圖 前 面 發 表 偉 論 ， 這 時 炸 彈 爆 炸 了 ， 當 場 炸 死 四 人 ， 希 特 拉 只 受 輕 傷 。 史 托 芬 堡 被 捕 ， 不 但 全 家 大 小 處 決 ， 部 下 黨 友 ， 受 牽 連 者 一 千 多 人 ， 全 部 被 殘 殺 。

納 粹 時 代 ， 刺 殺 希 特 拉 的 還 有 德 國 情 報 官 奧 斯 特 （ Hans Ostar ） 、 瑞 士 籍 神 學 院 學 生 鮑 華 （ Maurice Bavaud ） 、 德 國 木 匠 艾 沙 （ Georg Elser ） 、 上 校 屈 雷 斯 科 夫 （ Henning von Treskow ） 。 他 們 今 日 都 成 為 德 意 志 的 民 族 英 雄 。

中 國 文 革 十 年 有 幾 人 敢 反 抗 ？ 只 有 一 個 真 男 兒 ， 敢 於 走 上 史 托 芬 堡 的 勇 氣 之 路 ， 就 是 第 二 號 人 物 林 彪 。 在 那 個 全 民 瘋 狂 的 時 代 ， 林 彪 敢 殺 毛 澤 東 ， 有 如 敢 刺 殺 撒 旦 ， 是 氣 壯 山 河 的 偉 大 行 動 。 但 中 國 人 不 但 至 今 仍 仇 恨 林 彪 ， 視 之 為 叛 國 賊 ； 少 數 為 林 彪 惋 惜 的 ， 認 為 林 彪 可 以 忍 耐 一 下 ， 等 毛 澤 東 死 了 再 平 定 亂 局 。 但 林 彪 等 不 及 了 ， 他 不 知 道 毛 澤 東 幾 時 死 ， 當 年 史 托 芬 堡 如 果 暗 殺 希 特 拉 成 功 ， 猶 太 人 就 可 以 少 死 一 百 萬 。 不 要 等 待 獨 裁 者 自 然 死 亡 ， 要 主 動 結 束 他 的 生 命 ， 如 果 有 點 良 知 ， 不 必 為 甚 麼 文 革 「 平 反 」 ， 為 林 彪 一 人 「 平 反 」 ， 奉 林 彪 為 民 族 英 雄 就 夠 了 。

因 此 把 中 國 的 文 革 與 納 粹 的 德 國 相 比 ， 是 太 侮 辱 了 德 國 人 了 。 德 國 雖 然 被 希 特 拉 一 人 操 弄 ， 還 有 近 十 分 一 人 口 敢 於 反 抗 ， 但 因 為 社 會 民 主 黨 、 共 產 黨 和 學 生 會 沒 有 統 一 的 組 織 力 ， 也 沒 有 在 軍 隊 中 建 立 內 應 ， 希 特 拉 得 以 各 個 擊 破 。 如 果 中 國 當 年 有 七 千 萬 人 敢 反 抗 ， 文 革 的 災 禍 斷 不 至 於 此 ， 如 果 敢 於 刺 殺 毛 澤 東 另 立 中 央 的 不 止 一 個 林 彪 ， 譬 如 有 周 恩 來 的 合 作 ， 文 革 也 必 定 提 早 結 束 。

但 是 中 國 人 把 命 運 交 給 了 毛 澤 東 的 壽 元 來 決 定 。 如 果 毛 澤 東 有 宋 美 齡 之 長 壽 ， 文 革 的 烈 火 還 會 繼 續 燒 到 二 十 一 世 紀 。

文 革 在 哪 一 年 結 束 ？ 正 如 切 爾 諾 貝 爾 核 電 廠 ， 爆 炸 只 有 三 分 鐘 ， 但 核 輻 射 遺 留 至 今 ， 今 日 在 切 爾 諾 貝 爾 附 近 出 生 的 牛 馬 豬 羊 ， 不 是 多 了 一 條 腿 ， 就 是 缺 了 一 隻 眼 睛 ， 中 國 政 府 也 感 到 當 前 的 道 德 信 仰 真 空 ， 中 華 民 族 以 貪 婪 為 本 ， 以 造 假 為 樂 ， 把 黃 豆 用 毒 物 染 綠 ， 在 酒 加 甲 醇 ， 其 道 德 標 準 ， 在 世 界 上 自 成 一 派 ， 十 分 獨 特 ， 這 是 一 個 異 化 了 的 「 後 文 革 中 國 」 。

毛 澤 東 生 前 預 卜 ， 他 死 後 資 本 主 義 全 面 「 復 辟 」 ， 中 國 的 農 民 ， 會 「 吃 二 遍 苦 ， 受 二 茬 罪 」 ， 他 說 對 了 ； 毛 澤 東 也 預 卜 ， 「 文 革 」 必 定 再 會 發 生 多 次 ， 雖 然 不 是 十 年 八 載 ， 但 觀 諸 中 國 人 內 鬥 文 革 基 因 之 強 烈 ， 理 性 邏 輯 能 力 之 薄 弱 ， 以 毛 澤 東 對 他 統 治 的 這 個 民 族 了 解 之 透 澈 ， 毛 澤 東 以 後 ， 只 欠 另 一 個 「 魅 力 領 袖 」 的 崛 起 ， 中 國 人 一 口 咬 定 ： 「 日 本 軍 國 主 義 會 死 灰 復 燃 」 ， 那 麼 中 國 的 文 革 又 豈 會 不 捲 土 重 來 ？ 我 對 毛 澤 東 先 生 的 眼 光 深 有 信 心 。

好戲是什麼

活 地 阿 倫 的 《 Match Point 》 ， 好 看 處 全 在 結 局 ： 殺 人 兇 手 ， 不 受 制 裁 ， 只 因 為 他 有 好 運 氣 ， 而 且 太 太 添 丁 ， 岳 父 高 興 ， 一 家 人 樂 融 融 。

連 兇 手 也 呆 在 那 ： 為 什 麼 會 這 樣 ？ 警 察 沒 有 上 門 來 抓 他 ， 局 中 人 不 明 白 ， 但 全 知 的 觀 眾 卻 明 白 ： 因 為 一 隻 贓 物 戒 指 ， 他 扔 出 去 的 力 度 ， 挽 救 了 他 。

這 樣 的 結 局 ， 出 人 意 表 ， 中 國 電 影 不 可 能 拍 得 出 來 。 中 國 人 相 信 「 天 網 恢 恢 」 ， 電 影 跟 文 學 一 樣 ， 一 定 要 「 文 以 載 道 」 ， 意 思 就 是 向 愚 民 灌 輸 道 德 育 ： 壞 人 最 後 一 定 要 受 到 制 裁 ， 正 氣 必 須 伸 張 ， 許 多 港 產 警 匪 片 北 上 大 陸 ， 必 須 改 一 個 結 局 ， 非 要 黑 社 會 的 英 雄 大 哥 主 角 ， 由 公 安 拘 捕 ， 才 叫 做 符 合 「 和 諧 」 。

有 什 麼 程 度 的 觀 眾 ， 才 配 擁 有 什 麼 樣 的 電 影 。 「 畫 公 仔 畫 出 腸 」 的 表 達 ， 是 為 頭 腦 比 較 簡 單 的 觀 眾 而 設 的 ， 中 國 戲 把 觀 眾 看 得 怒 火 中 燒 ， 跑 上 台 來 把 劇 中 的 扮 奸 角 的 演 員 往 死 打 ， 這 樣 的 事 件 從 前 時 有 所 聞 。 像 《 Match Point 》 這 樣 的 戲 ， 如 果 真 的 遷 就 所 謂 中 國 市 場 ， 把 結 局 改 成 「 人 心 大 快 」 的 農 民 婦 孺 的 吐 口 水 打 小 人 版 本 ， 壞 人 被 拘 捕 了 ， 萬 惡 不 赦 ， 被 判 死 刑 ， 還 押 到 刑 場 ， 看 到 一 槍 斃 命 為 止 ， 活 地 阿 倫 或 許 可 以 從 所 謂 中 國 市 場 多 賺 幾 文 錢 ， 但 導 演 的 金 字 招 牌 ， 也 就 在 民 智 尚 未 開 化 的 「 市 場 」 埋 葬 了 。

《 Match Point 》 的 主 題 ， 是 古 希 臘 悲 劇 精 神 的 演 繹 。 從 「 伊 底 帕 王 」 的 亂 倫 開 始 ， 希 臘 悲 劇 探 討 的 是 命 運 兩 個 字 。 一 個 英 雄 人 物 ， 因 為 偶 然 的 一 件 事 ， 構 成 了 命 運 的 轉 折 ， 從 此 由 盛 入 衰 ， 走 向 毀 滅 ， 阿 里 士 多 德 說 ： 「 這 樣 的 過 程 ， 令 觀 眾 經 歷 了 一 場 心 靈 的 洗 滌 ， 感 受 到 深 沉 的 悲 哀 。 」 然 而 活 地 阿 倫 卻 循 反 方 向 探 討 ： 如 果 一 個 卑 微 的 小 人 ， 也 因 為 偶 然 的 事 件 ， 而 享 受 了 一 場 絕 佳 的 運 氣 ， 避 過 了 毀 滅 ， 反 而 青 雲 直 上 ， 觀 眾 有 什 麼 感 覺 ？ 是 悲 哀 ， 還 是 潛 意 識 中 為 他 慶 幸 ， 還 是 感 到 恐 懼 — — 因 為 世 上 許 多 的 邪 惡 ， 是 因 為 幸 運 之 神 站 在 魔 鬼 的 一 邊 ， 因 此 公 義 永 不 伸 張 ， 真 相 永 不 大 白 ， 血 冤 永 不 「 平 反 」 ， 最 後 微 笑 的 是 魔 鬼 而 不 是 上 帝 ？

這 樣 的 電 影 ， 就 叫 做 「 犬 儒 」 （ Cynicism ） 。 活 地 阿 倫 是 犬 儒 喜 劇 的 能 手 ， 但 這 一 次 ， 他 為 我 們 炮 製 了 一 道 難 以 承 受 和 逃 避 的 挑 戰 。 這 世 界 上 ， 在 「 中 國 市 場 」 之 外 ， 幸 而 還 有 那 麼 多 聰 明 的 觀 眾 ， 有 一 個 更 龐 大 的 聰 明 的 市 場 ， 容 得 下 一 位 絕 頂 聰 明 的 導 演 ， 講 一 個 智 慧 的 哲 理 。 走 出 戲 院 ， 令 人 深 吸 一 口 氣 回 味 無 窮 ， 那 感 覺 真 好 。

擦邊球

活 地 阿 倫 的 Match Point （ 我 討 厭 這 部 電 影 的 反 智 華 文 譯 名 — 「 迷 失 決 勝 分 」 ， 這 個 「 分 」 字 ， 是 動 詞 還 是 名 詞 ？ 一 切 引 起 歧 義 的 名 字 ， 都 是 壞 名 ） ， 是 值 得 看 第 二 次 的 。

不 但 對 白 精 妙 ， 如 大 珠 小 珠 落 玉 盤 ， 活 地 阿 倫 用 一 個 謀 殺 故 事 ， 探 討 一 個 很 嚴 肅 的 哲 學 命 題 ： 這 個 世 界 豈 有 善 惡 ？ 不 論 為 善 還 是 作 惡 ， 最 重 要 的 是 擁 有 運 氣 ， 就 像 網 球 場 上 擦 網 的 一 球 。

一 個 愛 爾 蘭 網 球 手 在 倫 敦 的 豪 門 中 當 了 網 球 教 練 ， 搭 上 了 豪 門 千 金 ， 從 此 青 雲 直 上 。 沒 想 到 因 為 一 段 婚 外 情 鬧 出 了 亂 子 ， 外 面 那 個 女 人 大 吵 大 鬧 ， 此 事 一 旦 曝 光 ， 男 主 角 辛 苦 向 上 爬 的 一 番 心 血 ， 頓 時 化 為 烏 有 。 於 是 怒 從 心 上 起 ， 惡 向 膽 邊 生 ， 決 定 下 毒 手 。

做 了 案 之 後 ， 警 探 一 直 緊 盯 他 。 如 何 解 套 ？ 有 點 像 《 怒 海 沉 屍 》 的 新 版 本 ， 男 主 角 除 了 心 計 ， 還 需 要 運 氣 ， 就 像 揮 拍 擦 邊 的 一 球 。 活 地 阿 倫 想 說 的 是 ： 如 果 幸 運 之 神 偶 爾 站 在 邪 惡 的 一 邊 ， 這 個 世 界 ， 公 義 的 秩 序 ， 道 德 的 力 量 ， 畢 竟 是 脆 弱 的 ， 在 關 鍵 的 一 刻 通 通 會 崩 潰 。

就 像 蘇 聯 的 十 月 革 命 — 社 會 本 來 沒 有 爆 發 革 命 的 誘 因 ， 全 是 一 個 叫 做 列 寧 的 孤 獨 失 意 的 野 心 家 的 奇 想 。 沙 俄 政 府 緝 捕 列 寧 ， 那 一 夜 列 寧 剛 好 牙 痛 ， 臉 上 包 了 一 條 繃 帶 ， 關 卡 的 警 察 查 看 他 的 證 件 ， 沒 有 把 這 個 逃 犯 認 出 來 ， 擺 一 擺 手 ， 讓 列 寧 走 過 去 了 。

如 果 那 一 夜 ， 警 察 認 出 了 列 寧 ， 把 他 逮 捕 而 槍 決 了 ， 沒 有 了 列 寧 ， 就 沒 有 了 十 月 革 命 ， 自 然 也 沒 有 後 來 的 史 大 林 ， 從 「 文 革 」 到 赤 柬 ， 半 個 地 球 就 會 免 去 一 場 血 腥 的 殺 劫 。 人 類 的 命 運 ， 取 決 於 一 個 擦 邊 球 ， 那 個 網 球 有 沒 有 擦 網 越 過 去 的 偶 然 。

活 地 阿 倫 七 十 歲 ， 導 演 到 了 這 樣 的 年 紀 ， 應 該 是 升 級 為 哲 學 家 的 時 候 了 。 活 地 阿 倫 引 領 觀 眾 一 窺 上 帝 的 容 顏 — 如 果 上 帝 是 全 能 — 而 令 人 瞥 見 那 副 臉 孔 原 來 不 是 太 過 美 好 。 都 說 新 作 不 像 活 地 阿 倫 的 「 風 格 」 ， 不 像 就 好 了 ， 這 叫 做 超 越 。 反 而 鏡 頭 的 倫 敦 ， 生 活 對 白 的 層 次 把 握 得 不 夠 準 確 ， 尤 其 是 兩 個 警 察 ， 缺 乏 英 國 人 的 含 蓄 ， 終 究 像 曼 哈 頓 ， 這 一 點 ， 因 為 活 地 阿 倫 終 究 是 紐 約 人 ， 不 算 大 瑕 ， 亦 非 戰 之 罪 。

電 影 的 諷 刺 是 ， 悲 劇 的 極 致 反 而 變 成 了 喜 劇 — 結 局 是 ： 這 就 完 了 ？ 不 錯 ， 這 就 完 了 ， 就 像 林 語 堂 說 的 ： Between Laughters and tears ， 在 哭 笑 不 得 的 時 候 ， 死 生 的 懸 念 ， 原 來 竟 繫 於 一 隻 幾 乎 越 界 的 小 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