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見面打招呼,以前說的是:「你吃了飯沒有?」今天最流行的「問候」,是「你出了書沒有?」
當 o靚模憑一冊露肉見乳溝的寫真集而榮升作家,而明星把身邊養貓、塗彩甲、去北海道吃魚生的瑣碎事「結集」而成為才女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連砵蘭街那個五呎三吋半、今年五十四歲、一嘴巴黃牙、手臂上有一條三十年之久的褪色紋龍的那個兼職社團資深四九仔的金牌龜公「吉叔」,也很快要把他的扯皮條生涯口述成書,結集出版,而晉升為「文化人」。
曾幾何時,出書是一種很高尚的行為。一九七五年,台灣詩人余光中在會堂講座,西裝筆挺,頭髮微灰,臉容方正,談吐溫文,有點像日本的川端康成。他從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講到杜甫的〈秋興〉,然後又從胡金銓的《俠女》,講到詩詞裏的意象問題。最後,余教授說:我最近出了一本詩集,叫做《天狼星》──他端起自己的作品,環視全場。
我們那時都是初中生,屏息靜氣──出書,哇噢,就像狄更斯小說《苦海孤雛》的主角奧利佛在鄉間流浪,看見路標:「倫敦,向南四十哩」而心中浮現的無限嚮往:倫敦──那是一個沒有 o靚模、而龜公也無從登堂入室成為社會精英的殖民地優雅時代。
打開一本英文名人錄,介紹某勳爵:牛津歷史系畢業,曾任外交次長、出使巴爾幹半島斡旋聯合國決議,現任柏克萊銀行董事,育有一子一女,最神聖的履歷留在最後:「出版著作」( Publications):東非魔鬼紅蝴蝶的品種研究。
這就叫做出書:知識、見地、文筆高人一等的,才有這樣的執照。時代不同了,出書也民主化,十四五歲的小孩都做作家夢,社會自然該多多包容。下次上東莞揼骨,記住問那個八號湖南妹:你出了書沒有?她會簽名送你一本散文詩,叫做《冰火集》,文筆流麗。呀,原來不輸過琦君和蘇雪林。
*(陶傑)